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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9

    自那天以后,慈玉楼和唐洪就陷入了一种半冷淡的胶着状态,唐洪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会自觉地给慈玉楼留出安全距离,慈玉楼则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唐洪。即使两个人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不小的缓和,却始终没有在小木屋时那样的自然和谐。

    但不管人往不往前走,时间总是飞快流逝不等人的,门外的银杏树叶子枯了,孩子们也长大了。

    这天慈安和唐宁正在一起搭积木,小凤在一旁看顾着他们。慈玉楼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发现双生子也在望着自己。小孩子眼黑多,眼睛亮闪闪的,像是天上的星子,又像含了一点泪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又期待地看着慈玉楼的时候,显得可怜兮兮的。

    像慈玉楼小时候见过的失去母虎的小老虎一样,看什么都带着紧张畏缩。

    慈玉楼心里疼惜,身体下意识一动,但还是退了回来,抿抿嘴转身朝楼上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就听见积木推倒落地的哐啷声响,以及有个孩子大声说了句什么。慈玉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日本人骂人时说的脏话。

    慈玉楼的脸霎时就白了,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下楼,便看见唐宁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慈安,而慈安站着,一脸生气地踢了一脚积木。

    慈玉楼疾步走过去,抓着慈安的衣服问:“你刚才说什么!”

    慈安一愣,回过头来看着慈玉楼,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找唐宁,慈玉楼扳过他的脸,怒道:“你刚才说什么!”

    慈安嘴一瘪,眼睛红红的说不出话来,慈玉楼抓着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大力摇了两下:“说中国话!你是中国人!”

    慈安年纪小,立马就被吓哭了,又不敢哭出声,只能使劲去掰慈玉楼的手,想挣开他。慈玉楼又急又气又惧,脑子里嗡嗡地响,瞪着眼就是不撒手,直到慈安哭得惨了,唐宁和小凤冲过来抓他的胳膊,他才恍恍惚惚地把慈安松开。

    “慈先生,”小凤抓着他的手,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小孩子懂什么呀!”

    慈玉楼红着眼圈,看慈安抱着唐宁哇哇大哭,唐宁轻轻地拍着慈安的背,跟个小大人似的娴熟地安抚着他的兄弟。

    他的一个孩子早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另一个孩子还很天真,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如果再让他们跟日本人接触,慈玉楼很害怕这两个孩子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中国人是绝对不能忘本忘祖的。

    “小凤,你去给唐洪打电话,”慈玉楼朝小凤扬扬手,哑声道,“就说以后孩子我来带,别让他再把孩子带去那种地方了。”

    唐宁的头猛地转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凤则又喜又疑地顿在原地。

    “我说……”慈玉楼无奈地准备再说一遍,却被身后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了。

    “我知道了,”唐洪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慈安的头,看着慈玉楼说,“这样很好,简直不能再好了。”

    慈安扑到唐洪怀里,抽抽搭搭地呜咽着。唐宁则试探地走到了慈玉楼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慈玉楼看着他,勉强笑了笑,伸出手,唐宁小而柔软的手抓住慈玉楼的大手,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唐洪和慈玉楼同时站了起来,两个人相对无言,愣了半天,唐洪动作顿了顿,把怀里的慈安递给慈玉楼,慈玉楼接了过来。

    “我今晚可能会回来的很晚,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嗯。”慈玉楼天生强壮,所以这时候左手抱着慈安,右手牵着唐宁,也不吃力。

    慈安的胳膊圈着慈玉楼的脖子,哭得湿漉漉的小脸贴在慈玉楼的脖子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慈玉楼的脸色不自觉地柔和了很多。

    唐洪走近捏捏慈安的脸,柔声道:“爸爸出去了,你和弟弟跟着爹爹要听话。”

    慈安抽了抽鼻子,带着满脸的泪痕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唐洪笑了笑,拍拍唐宁的头,带上帽子出去了。

    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再加上血浓于水,慈安和唐宁也一直很渴望慈玉楼的爱护,所以慈安和唐宁很快也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在慈玉楼脚边嬉笑打闹起来。

    慈玉楼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他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他却还没有好好地照顾,教育过他们。

    也许他错了。

    晚饭的时候,唐洪果然没回来,慈玉楼和小凤给双胞胎吃了饭洗了澡,照顾着他们睡下了,才回自己房间。

    半夜睡得正熟正深的时候,慈玉楼不知怎么就醒了,他翻了个身,却看见黑暗中有个黑影在床边看他,吓得他浑身一震。

    那个黑影按了按他的小腿,说:“别怕,是我。”

    唐洪安静地坐在床边,也不知看了他多久了。

    黑暗中,他瘦削的身形显得很落索。

    “干什么?”慈玉楼问。

    唐洪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伏下身,扶起慈玉楼的慈玉楼的小腿,慈玉楼动了一下,但没挣开。

    “少爷,”唐洪轻吻着慈玉楼的脚踝,慈玉楼能感到他的嘴唇的颤动,“我想得到您,很久了。”

    有些莫名其妙,慈玉楼跟他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安静而默契地看着彼此。

    良久,唐洪凑上来,蹭了蹭慈玉楼的额头:“其实只要你对我好一点点,我就会对你好千万倍……”

    唐洪的头冰凉冰凉的,慈玉楼能感到他出了一头冷汗,同时有一股nongnong的药味儿,夹杂着隐约的血腥气钻进慈玉楼鼻腔里。

    唐洪受伤了。

    “怎么了?”慈玉楼犹豫了一下,僵硬地问。

    唐洪避而不答,只是摇了摇头,蹭着慈玉楼的鼻尖问:“我们去看好不好?”

    “你受伤了……”

    慈玉楼下意识想要拒绝,让唐洪休息休息,唐洪却急切地摇着头,颤声道:“我没事,我们去看,就现在,好不好?”

    慈玉楼看着黑暗里唐洪亮得不正常的眼,不由得点点头。

    唐洪回来的并不算太晚,他们去的时候刚好赶上最后一场开始不久。再加上的重映一直备受期待,所以电影院里人还不少,唐洪牵着慈玉楼,两个人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

    前方的情侣,家庭都亲密地抵头而谈,慈玉楼和唐洪坐的那么近,中间却像隔了一条银河。

    慈玉楼忍不住看了看唐洪的情况,他的左手臂缠着绷带,还在洇血,他的眼睛却认真地看着屏幕。

    故事仍然是那个似乎可以有更好的结局,却终究败给了命运的故事,看的人的心境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慈玉楼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唐洪,唐洪牵着他的手,依然看得很专注,也很平静,甚至让慈玉楼感觉平静得过了头。

    电影散场,很快,除了后排的慈玉楼和唐洪,人们走的一干二净。

    “你看懂了吗?”唐洪突然说。

    慈玉楼皱了皱眉,唐洪接着轻声道:“上次看的时候,你赌气说你是玛拉,其实不是的,我才是玛拉,可你不是罗伊。”

    “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才是低贱的,患得患失的那一个……”

    “可我就是怎么样,也放不开你。”

    唐洪回过头来,眼神清明,浅笑地看着神色复杂的慈玉楼:“我总感觉,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让你接受我了,可我不知道这一步要怎么走,也不知道这一步有多大。你知道吗?”

    慈玉楼怔了一下,唐洪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句:“你知道吗?”

    那声音太轻了,宛如梦呓,又像是将断的风筝的线,细细的,隐隐约约没入灰蒙蒙的天里,你知道他在,但你也知道他就要断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断。

    慈玉楼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失了细节的梦,脑袋里空空的,木木的,有些惶恐的怅惘若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他在现在,就这个真真实实的现在,一点也不讨厌唐洪,反而有些他说不上来的感觉,像痛惜又或像喜爱,纠纠缠缠地搅着他的脑子。

    可他们两个注定就是敌对的。

    “我不知道,”慈玉楼说,“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一步。”

    唐洪勾了勾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回过头,看着慈玉楼说:“我们明天带孩子们回小木屋看看好吗?”

    慈玉楼点头。

    唐洪微微一笑:“回家吧。”

    第二天他们出发得很早。

    开春不久,小木屋那边正是草色青青近却无的时候,还有点冷,又下了小雨,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水洗过的草木的香,沁人心脾。

    唐洪一直有安排心腹定时来这边打扫,所以屋子里安静的很,还存着慈玉楼和孩子们爱吃的零嘴。

    不得不说唐洪虽然出身于奴役,可做事却很周到很严谨,大多时候你从小事中就能看出来,一个人有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可惜是为日本人效力。

    咔!慈玉楼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个核桃,唐洪看了看核桃,又看了看慈玉楼,慈玉楼冷着脸:“怎么?”

    唐洪笑了,把自己剥好的核桃仁递过来:“没事,小心不要伤到手。”

    慈玉楼回过头去,看向在门口玩乐的孩子。

    慈安不嫌冷,在门口蹲着和泥巴,小棉袄上脏兮兮的沾满了泥,他也不嫌弃,嘻嘻笑着去吓唬唐宁,唐宁蹦蹦跳跳地躲着他。

    慈玉楼小时候被管束得异常严格,所以过得很不快活,因而到他的孩子,只要快快乐乐的,玩什么也就由他去了。

    唐宁爱干净,慈安玩泥巴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吃奶糖和核桃仁,时不时也往慈安嘴里塞一块。

    “少爷小时候学过一篇文章,叫,”唐洪突然说,“那篇文章少爷背了很久,我偷偷去问先生,所以听会了。”

    “那时候我就想,将来能生活在一个桃花源里就好了。再后来少爷长大了,这个念头就变成,如果能跟少爷生活在桃花源里就好了。”

    慈玉楼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着。

    “少爷还恨我吗?”唐洪问。

    慈玉楼静默良久,点点头。

    唐洪了然而平静地笑了笑:“那,少爷讨厌我吗?”

    唐洪神色温柔地望着他,慈玉楼一时语结,刚说点什么,就被急匆匆冲进来的小六打断了。

    “怎么了?”唐洪皱了皱眉。

    小六满头大汗的,气都没喘匀,就贴到唐洪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小六是唐洪的心腹,也是极少数知道这个地方所在的人,想必唐洪也早吩咐过他们不要打扰了,他能这样闯进来找唐洪,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慈玉楼感觉小六若有似无地看了自己一眼。

    唐洪听完面色一僵,随即整理神色,笑着对慈玉楼说:“有点小事需要我处理一下,你和孩子们玩,我先走了。”

    唐洪说完便披上大衣出门去了,看得出来他不想在慈玉楼和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急色,但步伐还是较平常快了少许。

    慈玉楼怔怔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喉咙里那句话滚了几滚,还是咽了下去。

    慈玉楼一直陪慈安和唐宁玩到下午过了大半,才出了山洞,门口锅子坐在车里打着瞌睡。慈玉楼走过去敲敲车窗,锅子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笑得憨憨的。

    “慈先生,其实,”锅子开车的时候说,“您别光看大哥做了卖国贼,他真没干什么亏心事,进城以后也从没害过人。那阵子小鬼子抓住个小伙子说是国军,还是大哥周旋了好久才放了。”

    慈玉楼低着头摸着慈安趴在他膝上的小脑袋,锅子从后视镜里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锅子。”慈玉楼突然说。

    “哎!”

    “待会不用送我们会唐公馆,把我们带到街上就行了,我买点菜。”

    “好嘞!”

    到泷阳城内的时候,天热已经微微有些昏暗了,慈玉楼两手一边牵着一个,在街上挑蔬菜。反正到家门口了,他就叫锅子先回去了。

    正挑着菜呢,旁边猛然闪过来一个人,拉住慈玉楼就往旁边巷子里带,慈玉楼一时不察,竟然直接就被拉了过去。

    那个人身手好得很,慈玉楼也是个力气不小的男人,被他三两下就捂住嘴按在墙上:“嘘!是我!”

    慈玉楼挣扎中的动作一顿,那个人摘下草帽,露出画黑了的脸来。

    “薛让!?”慈玉楼不可置信地低喊了一声。

    薛让深深地望着他:“你看起来很不好。”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送玉阁走,”慈玉楼千万思绪涌上心头,“你怎么还让她跑回来了呢!”

    “跑回来?”薛让一愣,“玉阁一直在安全区啊。”

    “什……”慈玉楼今晚收到的震惊太多,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难怪他一直死活不肯让我见玉阁……”慈玉楼喃喃道。

    “你说什么?”薛让神色匆忙地说,“算了,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敌占区,这次来,是救你走,也是求你帮一个忙。”

    “你,你知道我跟唐……”慈玉楼艰涩道。

    薛让脸露忿色,迅速地打断了他,颇不自然地说:“我知道你是被迫的。”

    “说吧,什么忙。”慈玉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的兄弟们引开了唐洪我才有时间找你,我们时间不多,”薛让语速颇快地说,“上次我有个兄弟被鬼子逮住,让唐洪不小心给放了。他了解到唐洪那里有鬼子的布防图……”

    “你想让我帮你们偷布防图?”慈玉楼问。

    “不,你偷不出来的,而且太危险了,”薛让紧盯着慈玉楼的眼睛,“我们想让你明晚把唐洪约到剧院去,我们直接偷袭唐洪,把他带出去。”

    慈玉楼一僵,迟迟没有答应。

    薛让以为他是忧心安全问题,忙解释道:“放心,这次安排周密,我一定会保护你。”

    慈玉楼还是没有说话,这时墙后传来几声鸽子的咕咕声,薛让脸色一变:“我先走了。”

    薛让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紧紧地抓着慈玉楼的手说:“千万!千万!”

    慈玉楼愣了会神,猛然记起孩子们还在外面,疯了似的跑出去,却没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慈玉楼又慌又急,怕的要命,一颗心脏几乎跃出胸腔,不由得边跑边大喊:“慈安!唐宁!”

    敌占区闭市很早,他跟薛让不知耽搁了多久,这会儿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人。慈玉楼吓得几乎失声,无助地四下张望。

    “这里。”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慈玉楼猛地转过头,发现唐洪牵着两个孩子,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昏暗的夜色下,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晦暗。

    慈玉楼刚才还紧张得疯狂跳动的心脏,几乎是瞬间就静止几秒。

    “你,”慈玉楼如鲠在喉,勉强出声,才发现声音凝滞得过分,“什么时候……”

    “刚刚回家,路上刚好看见他们,”唐洪走上前来,在路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但却有些愁郁,“慈安唐宁毕竟还是孩子,就算再不喜欢,也该多上些心才是。”

    “我……”慈玉楼想反驳,却无从说起。

    这时唐宁跑过来,开心地抱住他的胳膊,慈玉楼愧疚地牵起他的手。

    “我们回家吧。”唐洪伸过来一只手,慈玉楼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它。

    玩了一天,慈安和唐宁也累了,都跑去缠着小凤,准备吃饭睡觉。慈玉楼刚拉开椅子,就看见唐洪一个人默默往楼上走。

    “不吃饭吗?”慈玉楼下意识问。

    唐洪笑了笑:“没太有胃口。”

    慈玉楼怔了怔,拿起筷子也不知道要吃什么,发了会呆,站起来走上楼,敲响了唐洪的门。

    “进来。”

    慈玉楼推门而入,唐洪看到是他,明显一愣。

    “你怎么来了?”他勉强笑了一下。

    慈玉楼怔怔地望着他。

    唐洪看起来不太好,领带扯开了,头发也有些乱,看起来像是刚刚自己揉乱的,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

    “怎么了?”唐洪温声问道。

    慈玉楼还是怔怔地望着他,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他,又或是单纯的想多看他一眼。

    唐洪的眼睛有些发红,半晌,他猛地抱住慈玉楼,凶狠地吻了上去。

    慈玉楼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