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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

    紫宸殿是百官朔望朝参的地方,比不上举办大朝会的太极殿,却也按制分列,不比常朝。金台上列着镶珠雕贝的黼扆,一寸一金的蹑席,盘龙饰凤的铜炉袅袅地燃着采自北海的鲸鱼香脂。左右是仪卫打着华伞,黼扆站着按刀的千牛备身。

    和锦衣玉食打了几天的交道后,渐渐麻木的季幼安还是想感叹有钱真好。看着文武两列站在殿下齐呼万岁,人上人的虚荣感不是一般的满足。怪不得历朝历代那么多权臣都想着要做皇帝,实在是权力太大,福利太好。

    她垂眼看下去,只有右手边上另放着一小案,齐国公戴着三山冠白玉带,一身紫衣金绶麒麟章的官服,正襟坐在下首。

    齐国公齐靖是她母妃的兄弟,今已年逾不惑。手下有北府禁军里最强的龙武军,先皇在世时曾凭万骑铁甲龙武军驰援凉州,踏平了屡次犯境的西戎,将西凉地界收做一路。连她母亲都因此沾光,三年里连晋三阶,从才人升到昭仪,最后封妃。原身能继位和这位权势滔天的舅舅少不了关系。待到原身上位,这位更是官拜太尉,赐勋赐爵。现在北府十路禁军,只怕他已有了七路。

    活生生的权臣外戚啊,季幼安想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鬓角微霜的男人身上,齐靖几乎立时抬眼,将她抓了个正着。目光相撞时,他像鹰一样锐利的生了细纹的眼睛迫得她立刻调转了视线,落到乖乖低着头的臣子身上去了。

    她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呢,季幼安想,齐靖今天心情着实不好,难道还有人敢惹他不成?

    “陛下,光禄寺卿失职一事,还请陛下裁决。”

    “陛下,臣失职,臣有罪。”

    光禄寺卿应声出列,干脆地伏跪。

    她正心神不宁,一时忘了听奏事的老仆射说了些什么。朝堂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右仆射陈安是先皇留给她的老臣,是个清流出身的硬脖子。这事除了他还真没人敢提起,只因光禄寺卿杨庆恰好是齐靖帐下参军出身。

    朝堂一时间随着她的沉默陷入了沉寂,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都消失殆尽。

    齐靖不着痕迹地觑了一眼小人儿阴晴不定的样子,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低着头的一殿官吏。他们看起来都平庸无害,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没人敢催当今圣上,齐靖或许敢,可是问题被抛出来之后,他似乎更想看看皇帝的态度,对杨庆,也是对他。

    季幼安本就是个胆子随风长的,既然没人说,那她也就坡下驴地拉长了脸,“依卿所见,朕当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应当罢去原职,左迁岭南…”

    “那是对付些吃不得苦的文人,走个几千里路便要拿遭罪来说嘴。他既是出身军营,朕若只将他贬去岭南,怕是赏他去躲安逸了。”

    季幼安驳道。她是不怎么看得起刑典上流放这一条的。除了油水少,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简直是公费旅游,体验个纯正版农家乐罢了,却还要拿着笔杆子叭叭一路。所以个个自忖才华满腹却是多年实绩没有,无论流放过多少自诩风流的才子,这些所谓的穷山恶水也不会因此蓬荜生辉。

    一溜的文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她心中倒是颇为舒爽。她这十天可没闲着,毕竟她是能左手打吊针右手写病案的人,受惊静养不需要的。他们平日里当面唯唯诺诺,私下里却托名讽喻骂她骂得很爽么,可巧,她一贯也不怎么看得起自命清高的应声虫。

    然而小小的sao乱很快便自行平息,显然比起当场气昏头,朝臣们都清楚这事是个彻头彻尾的坑,碰了没有半点好处,只能惹来一身sao,都装聋作哑地一应声道:“恳请陛下裁决。”

    季幼安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这是给她踢皮球么。

    “摘了顶戴,庭杖五十,移交太尉府。”

    她笑眯眯地转向齐靖,“剩下的齐国公想必最了解该怎么处理。”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齐靖礼数倒是很周全,只差了不得直视天颜这一条,直看得她挂不住脸上的假笑,嘴角抽动间扯到被咬伤的红唇,疼得整张脸僵了一瞬。那精干的目光比高压蒸汽锅的警笛还要让她心惊rou跳。这样的不掩饰,不是坦荡到问心无愧,便是狂妄到不知死活,她想着,抬了抬手,算是暂时揭过。

    除了遇刺的事情之外,大多是些杂事上报,季幼安倒是听得颇认真,毕竟前二十年的轱辘话都是原身听掉的。

    皇帝其实是个弹性很大的工作,比如原身就是半条咸鱼,事情都交给了三省的主官,她只消看中书令拟好的折子,用朱笔批上敕字即可,九印都不必亲手盖上。

    齐靖看着今天老实坐到最后的人,内心倒是有些老父亲的欣慰感,散朝后也不急着回官署,直接去了后殿。

    “国公还有事?”

    季幼安正令小太监摆膳,看了他通行无阻,不请自来,不自觉先端上三分脸色。

    “幼安,”他习惯性地搭上她的肩,“你多心了。”

    “拿开!”火热的掌心像是能灼伤人一样烫得她一惊,下意识里“啪”地一声打落男人的手。在对上那张冷硬的脸时,她才想起这陌生的男人眼下她惹不起。

    “舅舅…”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是献帝曹睿刘禅李煜等等等等,没想到这个谁都觉得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便宜舅舅竟然主动握住了她僵住的手。

    “陛下一贯来大胆得让臣吃惊。此番遇险若能一挫骄气,长点教训,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齐靖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又松开。跟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壮的大掌比起来,小皇帝白玉一样保养得体的手软得像是筋做的,没半点骨头。可惜捏久了她一定会生气。

    季幼安立即将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只觉得两人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暧昧。

    “舅舅说得是。”她顶着尴尬笑得像个乖巧的晚辈。

    “你不该畏惧我。”他揉了揉她的头说道。

    “可我不知道该畏惧谁,”她拿下他的手,歪着头问他,“舅舅,你告诉朕,朕应该畏惧谁?”

    齐靖没想过他攥在手心里的孩子如今也学会像他伸爪子了,也许真的是这回刺激太大的缘故。

    “你不该畏惧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缺针对皇帝的刺杀,这次闹到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原本不该发生的意外。”

    “意外既然发生了,舅舅不该给朕一个解释吗?”

    “不要挑战臣的耐心,陛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弓弦磨出硬茧的食指捻在她的唇上,“有空不如好好想想,一个皇帝该干些什么,别空负了祖宗社稷。”看着娇生惯养的小混蛋疼得嘶了一声,他才觉得略略出了些一大早就被后宫邀宠的幼稚戏码碍了眼的气。

    免得她像个河豚似的被气炸了,他走之前还是补了一句,“至于刺客一事,陛下就全权交由臣处理吧,臣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走之后各式瓷器破碎的声音,齐国公只当是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