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晚归
第三十三章 晚归 八月六号这一天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叶归蓉才匆匆赶回家中，一进门便看到餐桌边，两个男子坐在那里，每人手边一只酒杯，面前的食物盘则基本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点腌渍的黄萝卜。 叶归蓉登时万分抱歉：“对不起，久等了。” 神门海斗微微一皱眉：“怎么这样晚啊，如果你再不回来，稻垣君就要回去了。” 稻垣幸雄腼腆一笑，露出两颗兔牙，道：“叶君辛苦了。” 叶归蓉解释道：“下午突然送进一个心脏病需要手术的患者，做完这一例手术，本来离开医院的，哪知路上又遇到一个突发肠梗阻的病人，紧急送到医院，做好手术才能够回来，真是抱歉，让你们等这样久。” 稻垣幸雄含笑道：“叶君就是这样的人啊，只要看到别人生病，怎么可能放下不管呢？” 神门海斗这时关心地问：“你吃了饭没有？” 叶归蓉摇头道：“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就赶快跑回来了，生怕见不到稻垣君。” 神门海斗从榻榻米上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拿饭。” 很快神门海斗便端了饭菜过来，今天为了招待稻垣，晚餐是比较丰盛的，除了常规的味噌汤、泽庵渍，另外还有一小碟蔬菜沙拉，一碟冷豆腐，一碟银鱼天妇罗，虽然每一盘分量不多，但品种真的是相当丰富。 叶归蓉喝了一口热汤，仍是对稻垣不住地抱歉，稻垣幸雄咪咪地笑着说：“不必在意啊，本来和少佐谈天也正聊得开心，我是决心在这里一直等到十点的，或者十点半。” 神门海斗道：“你快安心吃饭吧，从中午到这个时候，胃里空了许久，容易给胃酸侵蚀胃壁的，平时总是劝告别人要按时吃饭，生活有规律，才能够保持身体健康，自己却不在意了，如果医生自己的身体搞坏掉，还怎么救治病人呢？” 稻垣幸雄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叶归蓉又喝了两口味噌汤，这才感觉胃里面不再那样具有烧灼感，米饭也是热的，叶归蓉吃了一勺饭，便伸出筷子去夹蔬菜沙拉，转头还与稻垣说话：“稻垣君要哪一天去柏原？” 稻垣幸雄道：“两天之后，准备一点东西，我就过去了，矶江家里要我快一点过去，我在柏原的地址已经写给了少佐，以后再写信过来，就写矶江幸雄吧。” 叶归蓉点了点头，稻垣幸雄给人做婿养子，便改了妻家的姓。 “你去了柏原，就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叶归蓉颇为怅然地说。 神门海斗见他又有些闷闷的，便解劝道：“也不错啊，毕竟是小林一茶的故乡呢，我们虽然不能与文豪相比，沾一沾风气也是好的。” 稻垣却并没有怎样伤感，他笑了一笑，非常忠厚地说：“其实去那里也好，不仅仅是为了稳定的生活来源，那里也需要我，那样一个小小的山村，多年来一直没有专门的医生，我虽然从前只是卫生兵，毕竟跟着叶医生学了一些东西，在村子里也可以客串一下医生，总比没有的好。” 听他这样讲，叶归蓉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原本的抑郁伤感减轻了许多，露出牙齿笑道：“稻垣君太谦逊了，有你这样一位医生，村中的人是很可安心的。” 稻垣幸雄是一个真正的品性纯良的人，无路对谁，都是真诚以待，虽然看起来不是个很有魄力的人，但其实并不糊涂，有自己的是非观念和原则，这么多年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自己心中的底线，从不打劫行人，也不去慰安所，是日军中少数除了身为军人的战争责任之外，可以无愧地说自己没有个人罪责的人。 叶归蓉之前想的是，柏原的那一家或许就是看中稻垣是一个如此纯白可靠的人，才想要他做婿养子，毕竟让这样的人成为家族的一员，是可以放心的，此时他忽然想到，对方大概也是看到稻垣懂得一定的医疗知识，可以为乡邻提供医学帮助，因此更加合意吧。稻垣君在医学上也有他自己的志向，从前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他曾经谈起，很不愿未来就此放弃，退役后改行做其她，因此如今的出路对于他来讲，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叶归蓉便问：“稻垣君这两天是要采买一些什么呢？是药品吗？” 稻垣幸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矶江家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买一些需要的东西，毕竟从山村到最近的城市，也有几个小时的路，我就想买些药物带进去。哦，叶君，我开列了一份采购单，你看一看这样可以吗？如果可以，请帮我调整一下。” 叶归蓉接过单子一看，阿司匹林、碘伏、酒精、棉签绷带这一类常用的医药用品都列在上面，他看过一遍后，笑着说：“已经很完备了。”如果能有几支青霉素，就更好了，可惜现在的青霉素仍然是很贵。 这时神门海斗问道：“菜的味道还可以吧？” 叶归蓉一笑：“很好吃，尤其是这一份冷豆腐，是加了梅子酱吗？” 豆腐非常的嫩，又有一种酸甜的果香，在这样已经颇为炎热的盛夏，吃这样的梅酱豆腐是很令人清爽的。 神门海斗笑道：“算是自制的梅酱吧，我把梅干在冷水里浸了一会儿，然后剔除了果核，切碎捣烂后与紫苏碎、鸭儿芹末搅在一起，放在豆腐上。”再淋一些酱油，就可以了。 稻垣在一旁抿着嘴笑，少佐与医生在一起，居然真的蛮合适，医生做手术的时候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周密细致，可是一落到日常生活中来，便总有一点天真笨拙的样子，高野便评价过他，“除了做手术，什么都不晓得”，当然后来还加上了“除了做手术制药拍X光，什么都不晓得”，其实医生倒是也没有那样无能的，只是难免不够灵活，尤其是面对厨事的时候，与手术室中的风姿相差很大，简直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 少佐从前在军队里的时候，因为是军官，所以基本上不会去摆弄炊具，如今看来，不但能够烧菜做饭，而且还颇为用心，能够用梅干做出这样仿真的梅酱，拿来调制冷豆腐，自己之前本来还担心，这样的两个人要怎样吃饭，毕竟一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另一个严肃矜持，总是端着姿态。 这一个晚上，稻垣一直在这里坐到十点多，这才告辞回去了，两边约好今后通信，有空去柏原做客，看一看冬季的大雪。 望着稻垣在夜色中很快缩小消失的身影，叶归蓉的眼神又透出怅然，神门看了看他，说道：“纵然男子汉粗壮胸怀，分别也令人伤感，我们进去吧，早一点休息，你不是说明天还有手术？” 几天之后，八月十二号的时候，叶归蓉去查房，来到203病室，里面病床上一个栗色头发、白皮肤上有许多雀斑的人抬起脸来，对着叶归蓉笑了一笑，说：“Hello， doctor.” 叶归蓉也用英语回答道：“How are you feeling today， Mr. Owen?” 于是两个人便用英语讨论病情。 浜名主任医师站在一旁，大瞪着两只眼睛，却一句也听不懂，好在叶归蓉相当通达人情，不住地给两边翻译，这个人虽然平日一口东京腔，仿佛有点孤高的样子，有的时候倒是很贴心的。 虽然看出浜名的地位较高，不过Owen却不怎样理他，反正语言也不通，更何况当时急救的是这位神门医生，回忆起六号那天自己突然痛得倒在路上，恰好神门医生路过，迅速判断病情，招呼路人将自己送到这家医院，那时候自己一路狂嚎，“把我送去美国军医院！”，这个日本人便用英语解释：“来不及了，要马上手术，关西医院就在前面。” 当时自己疼痛剧烈，没有力气夺路而逃，更何况神门医生纯正流畅的英语也让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于是便听凭几个人将自己送来关医。 没想到这名日本医生的技术居然真的不错，很快便给自己做了手术，如今术后恢复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不过转念一想，却也并不意外，毕竟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那所大学的医学院在美国也是名列前茅的，难怪这样优秀。 Owen看了看浜名，晓得他几乎听不懂英文，便毫不介意地对叶归蓉说：“为什么他还留在这里？让他离开吧，其她人也都离开。” 叶归蓉转头便对浜名说道：“欧文君说，多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深表谢意，他现在感觉很好，知道主任事务繁忙，便不多耽搁您的时间。” 浜名连连点头，乐呵呵地说：“唔，好啊好啊，欧文君好好休息，我们关医的技术很可托付的。” 然后浜名就一脸笑容地出去了。 叶归蓉转头对两名看护说道：“请先去忙其她事情吧，欧文君想要静一静。” 于是看护便也离开了。 叶归蓉这时便对欧文说道：“请安心休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会来办理出院手续。” Owen冲他一招手：“医生，请你过来一下。” 叶归蓉来到他的身边，Owen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谢谢你了，这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 叶归蓉略一犹豫，便接过了信封，躬身道：“非常感谢。” 将信封放入白大褂的口袋之中，叶归蓉走出病房，来到洗手间，关好门后取出信封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一美元的钞票，一共有二十张。Owen是伞兵，月薪超过一百美金，对于他来讲，这二十美元或许不算一笔很大的钱，但是对于叶归蓉来讲，就非常珍贵了。 叶归蓉将钞票藏好，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将几名看护招呼到一起，都是那天负责欧文手术支持的护士，还有病房看护，每个人送上一张钞票，铃木广子格外特殊一些，笔记本纸页折成的口袋里面，封的是两张美金。 铃木广子到了僻静处，飞快打开纸袋，见里面是两美元的钞票，登时大喜过望，从前美金与日元的汇率大体是一比一，但是如今日本战败，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官价与黑市价格差距极大，比如大米，黑市价最高达到官价的一百多倍，现在虽然落了一点，也有几十倍，所以如今这两美元便不是两日元，而是几乎相当于一百日元，去黑市可以买两升大米。 当天晚上，叶归蓉回到家中，将剩余的十三元钞票交给神门，神门接过来便记了账，然后笑道：“归蓉现在很厉害了，都开始赚美金了，这些钱好好留着，会升值的。” 而这一天铃木广子回来家里，除了白米饭之外，居然还有几条小鱼，几个孩子都充满饥饿感地扑到桌面上。 纪太郎终究年纪大些，问道：“mama，今天为什么这样丰盛？” 铃木广子笑了一笑：“不要多问了，快快吃饭，我知道你们都很饿了。吃过了饭就去温习功课，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读得好，将来才会有出息，能够有许多白米饭和秋刀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