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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如柳木辞所料,没等到顾秋之,倒是等来了另一些不速之客。

    “柳老板,墨竹这小玩意儿是你们流年馆出来的吧。”他对面的人cao着那把沙哑嗓音问他,活像是地里来索命的厉鬼。

    说不准还真是索命的,这人是江城大老爷家的下人,那老爷对他有恩。这人小时候就毁了容貌和嗓子,对恩人倒是忠心耿耿,又兼之心狠手辣,是城里出了名的狠人。就因这人看着阴沉沉的,手上又多人命,有人赐了个名儿叫阴阎罗。

    柳木辞听他问话,心里念头已经千回百转好几次了,表面上却是勾着嘴角冷笑,慢条斯理地道:“墨竹是我这儿的人,可我最近自身难保。这人啊,管得住身管不住心的,真要豁出命去干些什么事儿,我哪能知道呢。”

    他脸上还带着面具,神色在面具下看不太清,只有那淡色的唇牵拉着勾起来,透出他惯有的刻薄气焰来。

    他当然知道是顾秋之闹了事儿,但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儿,也就只能这么打机锋。

    这阵子穆家人撤了出去,本地大老爷的势力就占了上头,这会儿江城就要没了,这些当地的老狐狸肯定也跟外头通过气儿。就算再怎么折腾,他拖上这么几天,这江城就是换了个天地,什么事儿也搁不到他身上。

    阴阎罗闻言便冷笑一声,刚刚也说了些话,见他这幅周旋到底的模样便明白他想法了,这会就说道:“柳老板怕是不知道那不自量力的,居然干回杀手行当,要去刺杀江城的新主儿。照我说,这东瀛鬼子说是倭寇出来的,但这年头了,什么人来江城做主不是过日子,柳老板说呢?”

    他说这番话也不过是给柳木辞个态度,柳木辞到底是这江城第一消息贩子,过去不成气候让顾秋之进去上头老爷早就后悔了。现在柳木辞也不好得罪,人又落到了他们手上,要处理起来柳木辞这里还得消消气儿。

    柳木辞笑了一声,却是没有说话。

    阴阎罗也不管他应不应,一伸手将个箱子推到他面前,道:“柳老板,这点钱买个贱命也够了,这事儿办妥了,你我都好。”

    柳木辞盯着那箱子看了一会儿,慢悠悠站起身来,笑眯眯道:“东西送到馆子里就是,这么点小事儿也值当大人跑一趟,反倒是我不是了。”

    阴阎罗见他识相,也就跟着笑起来。

    事儿谈完了,他作了个揖就告辞了。

    他刚转过身,脸上满意轻蔑的笑还没收回去,就突然觉得心头剧痛。猛然一低头,只看到胸前一片血。

    他这才后知后觉似的,听到几声枪响。

    阴阎罗没想到柳木辞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在自家的地上出手了,还是为了顾秋之那么一条贱命。他艰难地回了个头,连个字都没吐出来,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柳木辞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枪放下,然后看了看窗外,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阴阎罗今天来找他当然是带了人的,柳木辞杀他却也不是临时起意。这今天江城沦陷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就跑了不少人,流年馆里大多都是些无父无母的苦命孩子,柳木辞如今不兴用他们赚钱了,所以也就放这些人跑了。顾秋之没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预感,所以早准备杀了阴阎罗。

    顾秋之虽然是干杀人行当的,但柳木辞知道他心有仁义天下,不杀妇孺,后来动手的对象也都是他心中该杀之人。然而杀人的后果也大都是被人杀,顾秋之之前落在柳木辞这里已经是因他当初年少,运气也算好,如今再被抓住,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房间是在二楼,但算不得是很高的地方,柳木辞从窗边跳下来的时候摔了腿,忍着疼走进巷子里的时候,莫名想起许多年前顾秋之一瘸一拐走进他屋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顾秋之还是个桀骜少年,吃了大亏却终究不甘,想尽办法跑出去的时候被抓人的打断了腿,愣是给绑了回来,然后就扭送到了他屋里。顾秋之来前被下了药,脸上一片通红,忍着欲望跪在他面前,眼神却清明冰冷,那种刀刃般冷锐的眸光像是针一样扎进他眼里,又像是一片燎原的火。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顾秋之眼里的火和冷锐都是什么。

    但到现在他当然明白,那是一颗拳拳赤子之心,纵使生于黑暗,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依旧心有道义天下。

    柳木辞从流年馆离开也没准备出处,这江城现在还是当地大老爷的地方,他要藏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他打巷子里头过,而景观园戏班子就在巷子里头,本想着要是遇到熟人了该怎么办,却没想到还真遇到了,遇到的人还是玉堂春。

    穆家的人早就从江城这地方撤走了,穆春死后穆家人自然也不会再碰玉堂春,所以玉堂春被强行在穆府留了两日,这会儿就在戏班子里待着了。

    玉堂春天生聪慧,听闻穆春犯病死了,他并不全信,私下里打听了消息,也听出些蹊跷来,再一推测便明白大概是柳木辞杀了穆春。

    他此时见柳木辞低着头摇摇摆摆从巷子里走过去,敏感地觉得哪里不对,便将人拦了下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儿?穆家的人又逼你了?”

    他是见过穆家兄弟玩弄柳木辞的,那种玩法简直不把人当人,他这会儿也没忘记柳木辞这么气焰嚣张又骄傲的人,被压在身下哭成那个样子,简直可怜极了,偏偏这可怜又让人爱。

    柳木辞本不想搭理他,他却逼近了一步,接着问:“因为你杀了穆春吗?你为什么杀他?”因为我?他这话终究怕是自作多情,没有说出口。

    柳木辞看他一眼,脸上冒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但还是道:“关你什么事,我看穆春不爽而已。今天我杀了阴阎罗,不想被我牵连就滚远点。玉堂春,戏子就好好当你的戏子,别瞎想也别给我瞎搅合。”

    玉堂春听他这么一说,却是定了心思。若是平日听柳木辞这么说话,以他这暴脾气说不准要吵上一阵子,他这会儿倒是极冷静地道:“我没瞎想也没瞎搅合,你跟我来,景观园里头放杂物的屋子多,这会儿戏班子人都散了,你来我这躲着,没人找得到。”

    柳木辞皱了皱眉,摇摇头。

    但玉堂春也是个倔脾气,眉头一竖,一伸手就拖着柳木辞往景观园里走。他虽然是个戏子,为了保持旦角身段瘦了些,却自小做事儿,反倒是柳木辞病弱身子,还没他力气大,又摔了腿。

    这下,柳木辞生生被强留在景观园里头了。

    只是玉堂春倒也没有骗他,在景观园里确实没人找到他。这几日风雨飘摇的,戏班子里也走了不少人,到最后竟然只剩了玉堂春一个。最近人心惶惶,看戏的人也少,玉堂春也就干脆好几日没出去唱戏,又照顾柳木辞给他养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柳木辞有时候来了脾气不管不顾的,也骂他蠢,这种时候还不跑。

    他留在江城是因为天意,玉堂春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凭什么不跑?听闻前个沦陷的城都被屠杀干净了,江城说不准也不能免于灾祸。

    他骂得多了,玉堂春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终于在某日吃饭的时候“啪”地搁下筷子,冷冷道:“我生于江城,死也要死在这儿。再说了,那些外人占了我们的地儿,就算是我要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柳木辞一下子愣住了。

    他从前生于天地,生而无心,修无情为道,因而并不懂许多事情。

    譬如此时,他不明白对于玉堂春而言,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玉堂春看他神色也知道他大概不懂,因此脸色稍缓,叹了口气,缓缓道:“柳木辞,我虽从小学戏,唱的是旦角儿,却自小明白什么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本是小人物,什么也不会,也做不了什么,但我有自己的选择。”

    他说:“人固有一死,那我自己选择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