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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臣寇渊献,恭迎定柔殿下。

    这是我两月来第一次见到小二。

    自两月前应下鲜卑的求亲后,淑娘娘就不再放小二来见我,也不让我去请安了。

    小二是个整日都很有精力的女孩子,总爱缠着她的jiejie——我。她终日在淑娘娘面前吵闹,要我陪着。

    淑娘娘拗不过自己的小女儿,便会在每日请安时顺势把我留下。

    在人前我还愿意陪她闹,在人后时我就将已满了八岁的她丢在一边,任她在案几上折了笔、毁了淑娘娘的佛经藏书,自乐成朵花。

    小二实在是个很吵闹的孩子,她不像我、也不像她的名字——上章一样顺从且规矩。毕竟,她是小女儿,而我是大女儿。

    我和小二的母妃都是淑娘娘,不过我是淑娘娘的养女,她是淑娘娘亲生的。

    我的亲生母亲很早就薨了。严谨一点,不应当用薨字,该用死。

    因为她没有位分,更不必提什么封号、谥号。她只是个很微贱的宫婢,一生败在不慎意外承了宠,为君王诞下了子嗣。

    也许她是受够了卑躬屈膝、任人使唤的生活,想放手一搏,以我来换她来日的锦绣之路。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很能理解母亲的感受。我应当是人上人,虽然我是个庶出的公主,但好歹是个公主,吓唬奴婢绰绰有余。

    也许母亲正是在仰慕我这样的上人的时候,才生出了要成为上人的念头。只是她仰慕的这种人,其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如意。

    至少我是这样的,我过的生活也要一样要卑躬屈膝、任人使唤。

    我是个庶出的公主,生母的名字没人叫得上来,但我的名字却常挂在人们嘴边。虽然我的名字很普通,但它读来朗朗上口,人人都叫得出。

    我的名字叫大公主。

    从有意识以来听这个名字一直听到三岁,有一天竟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俗气,但是说不上为什么。

    明明宫中也没有第二个人叫什么公主,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独特,很俗。

    小孩子分辨美的能力真靠天赋。我在这方面,就天赋异禀。

    在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很俗之后没多久,终于有人想起来要来搭理我了。

    那个人理睬我的人被叫我大公主的人称作皇后娘娘。我觉得这个名字好美,但是叫这个名字的人有一点俗。

    皇后娘娘带我见了好几个叫什么娘娘的人,她们的名字样貌在我三岁的小容量的脑袋里匆匆而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这些人其中只有一个我很有印象,那便是淑娘娘。

    她名字一点儿都不俗,人长得也很美,尤其吸引我的是她伸出手时在日光下璀璨夺目的指甲,灿烂华贵但并不繁复多余。所以在她拈起块糕点,冲我招手时,我不由自主的向她走去了。

    她见我来,亲喂我吃了糕点,笑得很明媚,犹如她指甲一样的灿烂。

    许多娘娘很嫉妒她以糕点赢了我的心,恨她得要死,但却很快又改换了思路,学起如何做来,想以此试试能否赢我父皇的心。

    虽然淑娘娘是我的母妃,但我得诚实一点。那盘她亲做的糕点并不怎么好吃,连我这样不是锦衣玉食长成的三岁小儿也骗不过。

    淑娘娘是个优雅娴静的人,礼佛,喜读诗书古籍,身上总有出尘气度,因而我私以为沾烟火气的事,她还是少做一些的好。

    不过她好像和其他娘娘的认知达成一致,真以为是糕点赢了我的心,后来三番五次地做给我吃。我有苦难言,只能下咽,因为我不想伤淑娘娘的心,而且我是一个很规矩的人。

    忽而想到有好几个娘娘借了她的方子去赢我父皇的心,不知道父皇尝过后,有没有剜了她们的心。

    或者说她们根本没见过父皇,也没机会见着,就像我一样。

    不过这是三岁以前的事情,三岁以后我见父皇的机会倒很频繁。

    因为我养在淑娘娘宫里,而父皇很爱来淑娘娘住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藉淑娘娘的佛性从暴虐中缓神,尽管他从不敬佛,尽管他又借其庇佑。而我也喜欢淑娘娘住的宫殿,因为景致很好。

    不过父皇并不怎么理睬我,我也不敢跟他说话,更不敢告诉他我想换个名字。

    但我能告诉淑娘娘。淑娘娘听了很讶异,转而又好像很理解,她思索很久,又略翻了翻书。

    她说,就叫柔兆,好吗?

    虽然我不知道淑娘娘所说的是哪两个字,但是我完全相信她,因为她的名字就很美。

    我长大一些后,才知道柔兆这名字并不是她随口取的。

    在丙,万物皆生枝布叶,故曰柔兆。柔兆是干支纪年法中十二支之丙的古称。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多么美好、多么灵验呀。我叫柔兆之后没多久,淑娘娘便怀孕了。

    淑娘娘和父皇很高兴,父皇还说要赐我封号。我不知道封号是什么意思,但是隐约感觉他要抢走我叫做柔兆的权利。

    我有些惶恐,却不敢哭闹违逆他,因为我是一个很规矩的人。淑娘娘说过,规矩是不能拂逆父皇和她。

    即使我有点难过,还是坦然接受了柔兆这个名字只存在了五个月的事实。

    后来我就叫做淑怀了,这是父皇起的封号。虽然和淑娘娘的名字重个字,但隐约有一点俗气,同时又不知为何,隐约有一点独特。

    后来我查过书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从前的公主只有封号叫怀淑的,没有叫淑怀的。我疑心父皇在写诏书时饮酒过度,把古书看倒了。

    既然淑娘娘和父皇都能起名字,那我自然也能起。我给自己编了一个同音异形异义的名字,叫舒怀。这名字是从是在淑娘娘收到的一封信上看来的,信上写着“展信舒怀”。我读出声,觉得有点怪异。展信,舒怀。这样严厉蛮横的语气,的确只有父皇才说得出口。

    只是父皇写给舒怀的信,不知道为什么在淑娘娘案上的一堆虔诚手抄的佛经中间藏着。

    我后来才觉得我取名原来很有远见。因为我乏善可陈的人生中,有太多地方需要舒怀。

    淑娘娘授我四艺,教我读了很多书,让人们都说我很有才气。

    于是父皇便很爱让我在宴会上弹筝,人们跟着热闹哄笑,上下打量着我,好似我和淑娘娘是世上仅会弹琴的两个稀罕物什。我不想弹,我好想用饭,不然一会菜全凉透了,稍晚我便只能去求淑娘娘开小灶。

    但我守规矩,父皇让我弹,那我就弹。

    我从五岁开始弹,一弹就是十二年,弹到了我十七岁,皇弟十三岁,小二八岁。

    直到两个月前,父皇不准我出我那偏僻宫殿的大门时,我便顺利完成任务,就不再弹了。

    因为我很快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有点高兴,因为不用弹琴,也不用看顾小二;但想到会见不到淑娘娘,我又觉得有点难过。

    虽然淑娘娘在接连有了皇弟和小二后,再没有精力看顾我。不过我已很大了,且我是大女儿,理应独立自主一点儿。

    我从四岁时就常常一个人待着,周围的人们说我很可怜、很悲惨。我不是很赞同,但偶尔夜里下暴雨时,我压着的枕衾也会被淋湿。

    而白天是没大干系的。

    所以我出城的时候选在白天。我感觉周围有很多人,看着坐在轿子中的我,目光带着怜悯。

    我无所谓,我觉得挺好,如果小二不哭得声嘶力竭的话。

    俄而,轿子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子,请我出去看一看。我大力赞同,因为轿子里好闷。

    有个男子跪在轿外,端正规矩地行了个大礼,他说:“臣寇渊献,恭迎定柔殿下。”

    对,他提醒了我。我忘了说,最近两个月以来我又有了个新名字,又是父皇起的,叫定柔。这个名字我勉强还能接受,毕竟占柔兆一个柔字。

    我在轿里坐得也很周正,没因无人而松懈。

    我自上望着他,他跪在地上,手心紧密贴着被日头烧热的地,额头紧密地贴着手,脊背舒展而直,一副相当恭敬虔诚的样子。

    我盯着他后颈的汗珠看了许久,也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因为他有点稀奇,他是我见过的人中第一个对我如此恭顺敬畏的。

    这也许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摆出最像公主的架子。我叩叩花轿的门框,示意他上前来。他面朝着地,却不知道为何明白我的意思,恭敬地膝行至我面前,丝毫不惧弄脏了衣裳或是丢了颜面,低着头,一副恭听的样子。

    我以手掩住我的话语,悄悄告诉他,我叫柔兆,不叫定柔,也不叫淑怀。

    他好像对一切都逆来顺受。他垂着头,声音很轻地应了个好,没让我的秘密泄露出去。

    我突然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我真的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