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像丽兹饭店一样大的香蕉鱼在线阅读 - 二

    伯纳德往下拉了拉领带结,试图将它扯松一点,他的领带打得实在糟糕,勒得他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穿的成衣西装也有好几处未被熨平的皱褶,就算洒了熨衣水,也掩盖不了那股封存已久的霉灰味儿,上一次穿它还是在半年前丽兹表妹的婚礼上,他被邀请担任新婚夫妇的持戒人。他又想起了他和文森特的婚礼。教堂里相互许下的神圣誓词,随处可闻的欢声笑语,飘扬的糖果色缎带与气球,从礼花筒中喷射而出的骤然四散的彩色烟雾与亮片,还有文森特和他在小镇乐团的蹩脚演奏中依偎而跳的一支慢舞。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伯纳德不禁露出微笑,肩膀却簌簌颤抖起来。他打开水喉,接过一捧水浇在脸上,抬头时看到镜子里的影子:眼眶发红浮肿,神色懈倦不堪,刚刮过胡须的下巴一片青白,还有两道心不在焉时剃刀留下的伤痕。

    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可怜虫。他嘲笑自己,扯下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走出卫浴间。经过一扇紧闭的浅蓝色的房门时,他顿住脚步,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快步向前走,不让自己有打开它走进去自怨自艾的机会。那是他和文森特装修到一半的婴儿房,现在堆满了当时他们囤积的婴儿用品和育婴书籍,还有一台脚手架,两把滚筒刷,若干桶未开封的淡蓝色无毒油漆,一张漂亮的手工制桦木婴儿床。婴儿床是文森特的叔叔从乡下托人运过来的,一接到伯纳德怀孕的消息,这个热忱的中年汉子就开始赶工制作了。流产后有一段时间,伯纳德经常呆在这个房间里发大半天的呆。

    他走出屋子,锁好门,从车库里开出自己那辆满是刮痕与灰尘的凌志,发现挡风玻璃上用透明胶带粘住的裂缝又长了几寸,漫不经心地想有空时去换一块新的,再去洗个车,补一下漆。文森特在世时,他没怎么cao心过这些。

    太难不去想文森特了。到处都是他的气息。他常用的马克杯,深夜时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妻子回家盖过的毛毯,在二百零三页夹了枚黄铜书签的企鹅版,用到四分之一处的镜片清洗液,小院子里失去男主人精心照拂而逐渐死去的紫罗兰与铁线莲。四月与五月,宁静而略带寒意的周末清晨,文森特从背后环住犹在高潮的余韵中微微震颤的伴侣,越过他的肩头看窗外怒绽的鲜紫与粉白的花朵。他的嘴唇缱绻地摩挲过伯纳德汗湿的后颈与肩膀,在皮肤上烙下好些个吻,半勃的yinjing嵌在他湿漉漉的双腿间,暂时温驯地潜伏着。文森特的低喃滑过他的耳道,像风或潮水般拍击着鼓膜:

    “‘铁线莲/会纷披下来俯向我们吗?’”

    如今没有铁线莲了。八月的第二次花期伊始,这株一度繁茂的藤本植物便显现出令人担忧的疲态,只开出了零星的花朵,每一朵都瘦弱病态,如同注定夭折的孩子,仿佛绽放就是为了凋谢。花瓣苍白得像骨头,像太平间里散发着冰雾的尸体肌肤。九月它就不再开花,叶子皱枯皴缩,掉落在同样萎顿的紫罗兰丛株里,枯细而荒芜的藤枝好像一团纠缠的黑褐色血管。

    也没有我们了。只有我。

    只有我。

    伯纳德踩下油门,抢在一辆天然气运输车之前闯过黄灯,左拐驶入了腓特烈大桥。优雅而浮奢的上城区近在眼前:国会宫,市政府大厦,皇后钟塔,圣霍诺利亚大教堂……护栏外,海因里希河上游的清澈波流无休无止地倒映着钟塔的壮美身形,好像那位美貌而可鄙的同名君主正贪婪凝视着他劫掠所获的心爱新娘一样。大教堂地下的皇家墓室里的某口石棺内,年轻的埃拉雷克徒劳地拥抱着他生前求而不得的孪生兄长奥古斯都,在冒渎的极乐与永恒的绝望中一同腐烂相融。伯纳德就是在皇家墓室里第一次看到文森特的。在此参观的三三两两集结成团的暑期观光客中,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孤身一人的文森特:高挑、瘦削,乌黑卷发,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眼镜,脖子与衬衫短袖外的手臂在晦暗的照明下发出蛋清般晶莹的冷白光泽。突然,他朝伯纳德所站的的位置转过脸。于是伯纳德看清了他月亮般的面容。他的眼眸淡蓝一如冬夜的星。

    mama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声称从茶叶渣中窥见了阴影与不详,又说从罗宋汤升腾的热气中看到了镰刀与风暴。她认定他们的婚姻不会善终,就像她和伯纳德父亲的那样。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早就告诉过你!

    ——够了!

    数声凄厉的鸣笛响起,伯纳德总算把脑海中母亲的脸孔与训导挥退,看到红灯不知何时变成了绿灯,在后方汽车的尖利催促下驶过路口。

    沃顿家族的宅阺隐藏在一排郁茂的冷杉树后,稍不注意就会错过。绕过树木后,还得再开五分钟的车才到达广大庭院的雕花铁门前。

    门卫耐心地等待着伯纳德在堆满杂物的扶手箱、手套箱与副驾驶席上皱成一团的夹克口袋中来回翻找,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他递来的皱巴巴的请柬,查验一番后予以放行。伯纳德小心翼翼地将车在一辆宾利与一辆布加迪威龙间的空位上停好,随便擦碰到哪辆,他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准保要喝风。刚下车,一个熟悉的讨厌声音就在他右方响了起来,“伯纳德。”

    伯纳德本不想理会,但声音的主人已经快步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好巧啊,咱们在同一时间到达了沃顿府。我还在想你不会来了。”

    “是吗?那你可就猜错了,”伯纳德语气不善,想也不想地拍掉肩膀上的那只手,“别碰我。”

    埃德加·布兰德微笑起来,红红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线,“敌意还是那么浓。我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只要你少来烦我,我们就是朋友。”伯纳德不耐烦地说,大步迈出停车区,“离我远点!”

    “嗨,嗨,”埃德加咂了咂舌头,“非得这么不友善吗?”他并未听从伯纳德的警告,依旧我行我素地紧随在他身边,好像一条跟着一大块肥rou的狗。“你的脸怎么了?”

    伯纳德抚了抚下巴上的伤,“剃须刀割的。”伤口处已经凝成两道细细的硬痂,微微凸出皮肤,摸起来有点刺痒。他用指甲末梢在其中一条上刮蹭着,有种想把它抠下来的冲动。

    “奉劝你别那么做,”埃德加抬起胳膊,把伯纳德放在下巴上蠢蠢欲动的手移开,“你禁不起下一次受伤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就是流血呗。”伯纳德无动于衷。

    “也有可能流泪哦。”埃德加又微笑起来,那只抬高的手绕过伯纳德的臂肘,亲昵地贴在他背上。

    伯纳德意识到他指的是上次诊聊时自己失态的事,脸色难看起来。“cao你。”他别过身体,挣开埃德加挨过来的手臂,“说了别碰我!”

    “啊,”埃德加道,“简单的肢体接触而已,反应如此之大。”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下颔,沉吟了片刻,“你是在害怕我吗,亲爱的伯纳德?”

    伯纳德愣了愣。“谁会怕你个女人脸啊,”他干巴巴地否认道,“少自作多情了。你就是不讨人喜欢。”他感到鼻子略微有些发痒;他撒谎了。他的确是有点怕埃德加——可能比有点还要多点——有些怕吧。埃德加今天没再说上次见面时那些尖锐的话语,也没太多玩弄那些洞悉人的把戏,他的目光,他的措辞,他的举止,无一不温和有礼,富有教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但还是令伯纳德不安。那是种发自本能的恐惧,根植于动物血脉深处的——对火焰,对雷电及各种天灾,还有对天敌的恐惧。

    “你说是怎样就怎样吧。”埃德加柔声迁就道,听起来心情很好。“你是独自一人过来的吗,亲爱的?”他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伯纳德觉得他的这个提问简直匪夷所思,“你从头到尾一直跟着我,难道看到我的车里钻出另外一个人了吗?”

    “那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啰。”埃德加道。“唉,”他叹息一声,“一个赫马佛洛狄特独自赴宴可不太体面啊。”

    “关你吊事。”伯纳德烦死了他的评头论足。

    “总归是不太体面,”埃德加道,“还很危险。得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些脑浆装在避孕套里的狂蜂浪蝶。不过,你可以邀请我做你的男伴啊。我可以帮你挡一挡。”

    “滚。”伯纳德白了他一眼。

    对话到此暂时打住。二人随其他于此时到场的与宴宾客一同踏上门阶,步入正门,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进宴会厅。那个看起来就傻乎乎的男孩言行间显然是把埃德加和伯纳德当成一对了,但埃德加没有出言更正他,伯纳德也懒得分辩。反正我很快就会摆脱他,伯纳德想,环顾着横阔纵深的厅堂,想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一个自己可以交谈的对象。数盏从高顶垂悬下来的枝型吊灯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辉,由水晶折射出的陆离华彩晃得他有一瞬间睁不开眼睛。到处都点缀着甜美的香槟玫瑰、浅橙色的绸缎蝴蝶结与亮晶晶的彩球的组合花饰,彰显着这场宴会的主题。

    这是加西亚·沃顿与阿米莉娅·莱辛顿的订婚宴。

    伯纳德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可以过去为之一聊的熟人。他看到了很多在媒体上露过面的名流,包括政治、工商、文体各个方面。副国务卿与司法部长也来了。除了埃德加,可能还真没有谁愿意屈尊跟他这个小喽啰谈天。加西亚倒肯定愿意,问题是他现在正被众多前来祝贺的客人围绕着,压根抽不开身。

    侍者举着摆满郁金香花形香槟杯的托盘,在长桌与宾客间穿梭而过。埃德加叫住他,从托盘上取下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伯纳德,“我们也去向主角们道声喜吧。”

    伯纳德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一块鲑鱼松茸卷,没有理他。鲑鱼的油脂刚接触到他的舌头就开始融化,鲜肥异常,跟他前天在临期生鲜货架买的虹鳟鱼完全不是一个口感。然后他又开始吃洒了一层碎紫苏叶的柠檬芝士挞。不试不知道,他爱死了这种味道,一连吃了三个。埃德加抿了口香槟,在旁边等着他。

    伯纳德过完嘴瘾后,和埃德加一起走过去向光鲜耀眼的准夫妇道贺。这样看起来,他们更像是一对了,不过管他呢,伯纳德想。摄取甜食真的能带来幸福感,体内新合成的血清素使他陷入了一种类似微醺的快活状态,可以容忍某些瑕疵,包括像狗皮膏药般赖着他不走的布兰德教授,还有之前对方说过的加西亚真正想要厮守的人是他之类的鬼话。

    不论那是不是真的,现在都尘埃落定了。加西亚·沃顿——联邦大法官的儿子,将会娶中央银行行长的女儿。一切都被安排妥当,未来铺满繁花锦绣,这对年轻人的前途无可限量。

    埃德加打头,说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恭维话。伯纳德搞不明白,怎么能把一句“恭喜”扩展成那么长而结构复杂的句子?这大概是上流社会自古流传的秘而不宣的一个技能,用来消磨他们冗长到打发不完的闲散时间。

    加西亚偕同未婚妻向埃德加道了谢。

    轮到伯纳德了。他清了清喉咙。

    “订婚快乐,长官,还有莱辛顿小姐。”他实在编不出那些词藻华丽的长句,想了想,又憋出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他说完后,阿米莉娅·莱辛顿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她身量不高,瘦得出奇,相貌美丽,长而丰茂的栗子色秀发盘成个又大又美的发髻,像云一样堆在她线条玲珑的颅顶上方。伯纳德觉得她有些像旧杂志封面上冷艳优雅的古典芭蕾女伶。她没有表示出要和伯纳德握手的意思。

    加西亚没说客套的答谢话语,只是问伯纳德:“你的下巴怎么回事?”

    那两条该死的割伤,今晚已经连续引起两个人的注意了。伯纳德不知道这个场合是否合适讨论他受伤的下巴。但既然警督发问了,他只好如实作答:“不小心刮到的。”

    “你总是这么不小心,净惹乱子。”加西亚回应道,和声细气地,边扯出个颇为无奈而无力的微笑。“谁来看好你啊?”这应该是句玩笑话,但他的语调中有种怪异的伤感。

    加西亚的问题,伯纳德无法回答。这时他忽然打了个嗝,柠檬和芝士的气味顺着食管上涌进他的口腔里,恶心又燥热。伯纳德咕哝着道歉,赶忙走到一边,含了一口香槟,心里默数到二十后咽了下去,好容易止住了打嗝,一边为摆脱掉刚刚的场面而暗自松了口气。他迈步经过各条陈列佳肴的餐桌,又看了眼加西亚所在的地方,他和未婚妻已经被新涌来的一群人包围了。埃德加也没再跟过来,不知往哪里去了。伯纳德终于看到了警局的一些平级同僚,本想上前打个招呼,聊会儿天,后来看清他们穿着大概是衣橱里最好的一套西装,头发用发蜡定型得纹丝不乱,神态拘谨地旁听着掌权者的对话,处心积虑地试图找到机会插上一句,更多时候是发出仿佛母鸡被扼住脖子似的高亢而刻意的应承意味浓厚的笑声,一副想要和这个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搭不上边的阶级接轨的努力姿态。伯纳德思索了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为妙。他想再尝一个柠檬芝士挞,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它们所在的位置,四处溜达着,却半天找不到它们的踪影。被吃完了吧,他猜,感到有些沮丧,还有无与伦比的孤独。

    谁他妈来看好我?

    一个已经死去。另一个已被他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