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年前,十七岁的李昭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差生。吸烟,打架,逃学,勒索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这些事他干了个遍。 对唐韫晖而言,这是一个原本和自己不可能产生关系的人,突然神灵安排他掉进了自己的世界。 那天放学后,明明他人都已经走到校门口了,突然想起作业还落在教室。其实明天早点去教室补也行,但他是个优等生,优等生必须从容不迫、充分准备。于是他跑回了教学楼。空无一人的教室还亮着灯,今天谁负责值日?他径自走向教室后方的值班表,想查查明天该找谁算账。这时,大口咀嚼的声音传来,角落里有个人正抱着垃圾桶,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谁?”他有点害怕,声音都变调了. 那人转过身,波澜不惊的瞟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把他当成透明人。 像仓鼠一样不断把垃圾塞进嘴里的少年,他认得他,名字是…… “李昭明,你在做什么?” 少年啧了一声,无聊地站起来,身型像竹竿一样修长瘦弱。他抖了抖由于蹲太久而麻木的双脚,像在跳踢踏舞,动作有些搞笑。但是唐韫晖笑不出来,他的目光落在他手里。 事实昭然若揭,李昭明从垃圾桶捡食同学未吃完的面包,并且一脸心安理得的模样,丝毫不觉尴尬或羞耻。反而是唐韫晖感到不小的冲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在吃晚饭啊,班长同学。”李昭明懒洋洋地回答。 “为什么吃别人丢掉的……”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看见他的制服沾满了脚印,应该是刚跟人打完架。他的脸颊有明显的淤青,嘴角沾着血迹和食物残渣。 李昭明皱着眉头答道:“当然是因为饿。” 可是,就算再饿也不能…… “只要没坏就能吃,班长……”李昭明朝他走来,直入主题,“你有钱么?” “有……” “借我。”他摊开手掌。 “要多少?” “我还没吃饱,够我吃饱就行。” “你想吃什么?” “随便,只要能吃饱,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稍微被多问几句,他就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这种性情多变的人,他以前从未接触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班长,你一直看着我。”李昭明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很好看吗?” 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他居然认真的点点头,“嗯……” 他没有说谎或者敷衍,他认为李昭明长得很美。眼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鹅蛋脸,脖颈修长。神情桀骜的同时,又附带了脆弱的伤痕。那些潜伏在瘀伤之下的黑暗沉淀诱发脑内某些激烈的幻想,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你们优等生真会夸人。”李昭明说出的这句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张纸币。要说理由,一定是对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是班长,理应帮助有困难的同学。 “以后饿了来找我。”他说。 李昭明环顾四周,想搞清楚哪张桌子是他的。 “我说了,找我。不能翻我的书桌,被发现一次,我就再也不会给你吃的,也没有钱。” 他下的指令简单明了,并对潜在有可能造成麻烦的后续做出了清晰的后果阐述。李昭明的成绩很差,不过他似乎不是个笨蛋。 “谢啦。”他接过钱,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教室。 一旦达成契约,生活就如雨天地面升高的汪洋,转瞬就被如数冲刷进排水道,似乎没有什么阻碍,呼吸也维持固有的平衡,顺流而下。 后来李昭明果然没再找他借钱,之前借的钱没还,他也无所谓。他对漂亮的人抱有天然的宽容,为什么会觉得一个男生漂亮?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他梦见李昭明对他说话,具体说了些什么他记不清了,他只是跟他说话。他尝试认真去聆听,可是醒来之后,他认为自己在梦中的努力没有半点价值。 人生中第一次遗精,梦里出现了男同学的脸。不知该找谁倾诉,又或者,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 李昭明家境不好,父亲早不知跑哪去了,母亲也抛弃了他,从上高中以来,他一直住在外公家。外公不识字,每月领取低保。人老了之后,对食物的感受力大幅下降,外公尝不出食物的咸味,就算是馊掉的饭菜也逼他全部吃光。他总是吃下一大碗饭,再若无其事的去厕所抠喉咙吐掉。 长身体的时期,他总是觉得饿。唐韫晖没有食言,把家里带来的便当和点心扔进他空旷的胃里,就像在饲养某种大型动物。偶尔他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甚至连掉到地上的残渣都要捡来吃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抚摸他的头发。 “掉地上的不能吃。” “为什么?” 他讲不出原因,这是常识。和李昭明相处时间一久,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常识。明明他和自己一样,是个男人,自己却对他抱有性欲。明明他被亲生父母舍弃,讨厌念书,也没什么大志向,却整天嬉皮笑脸。 除了性情多变、易怒之外,他还有个习惯,那就是在生气的时候反而会笑。他对此的解释是因为怨恨或者痛苦,想改变一切却无力改变,这时发出令人不适的尖锐的笑声,反而延伸出逼真的幻想,幻想跳过中间冗杂的步骤,直接来到最后的胜利环节。 每当他尝试用长句来阐述观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唐韫晖欣赏他认真谈话时的感染力,可是光芒太强,他垂下头,盯着自己足下的阴影,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很痛,可是感觉很好。痛楚在血管里叮叮作响,几乎要冲破皮肤,喷射出浓郁的爱意。 他渐渐腾生出一种“倘若再不做出点儿什么,仅是留在原地,寂寞就会将我摧毁”的念头。在意识恢复过来之时,他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在李昭明的课桌前,面无表情地翻找桌子里的东西。 偷窥通常发生在晚自习结束后。身为班长,他有必要等所有学生离开后,把教室再检查一遍。李昭明的课桌里除了书本,还有咬过的吸管、用过的创可贴、擦过汗水的纸、嚼过的香口胶、糖果包装袋、捏扁的可乐罐、空烟盒、揉成一团的废纸、用光的笔芯…… 他把揉成一团的废纸打开,里头零碎地记了一些考试必背的公式。 这些东西,全部被他收集起来,带回了家。 每一个夜晚,当他疲惫不堪的写习题册,他就忍不住把偷来的细管咬在口中,小心翼翼地咀嚼,大量分泌的唾液宛如蜂蜜般甘甜。他闻着创可贴的气味自亵,把它想象成李昭明皮肤的体味,一遍遍抵达快感的高峰。他把jingye射在空掉的烟盒里,每次看到李昭明吸烟,他就萌发一种异样的兴奋感,仿佛自己的yinjing被他叼在嘴里品尝。 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李昭明的成绩进步不少。其实在平时的小测成绩就有了迹象,当排名单被贴出来的那一刻,李昭明骄傲的抬起下巴,用手肘撞了撞唐韫晖。 “怎么样?”语气掩不住的得意。 “嗯,很好。” “我才发现,原来做一个好学生,比做坏学生简单。” 唐韫晖笑了,“你还不算好学生吧?” 他啧了一声,接着说:“……因为,不需要挖空心思去想别的事。有得吃,有得穿,还有住的地方,只需要学习。” 唐韫晖知道,他确实很聪明,很多题型做一遍就能融会贯通。但是,有些事情他心里也有芥蒂,趁没人在旁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以后不要作弊了。” 李昭明“啊”了一声,细长的凤眼出现波澜。 他当然没法说出实情——自己在偷看他书桌的时候发现被揉成一团的纸,记录了与考试相关的公式。他叹口气,尽量以班长的立场说道,“高考是绝对不允许作弊的。作弊说白了是一种欺骗自己的行为。以后,你不要骗自己,也不要骗我,好吗?” “……我知道了。”李昭明可怜兮兮的垂下脸,“我不会骗你的。” “嗯,我也不会骗你。”唐韫晖也笑着承诺。 虽然做了弊,但他整体成绩的提升有目共睹。唐韫晖为此精心准备了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他。 “是什么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礼盒。 “打开你就知道了。” 虽然知道唐韫晖家境很好,父母是高材生,不过这份礼物也太贵重了。 ——一个小巧精致、价格不菲的照相机。 “用手机拍照也行吧……”李昭明有些忸怩。 “像素差远了,拿着吧,以后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玩,到时你负责给我拍照。” “嗯,我绝对会帮你拍好多照片。” “那就说定了。” 两个男孩相视而笑。 学期末的冬天,寒意笼罩了全校。唐韫晖拎着一袋面包,照例去学校天台找李昭明。在那里,他看见李昭明倚靠在熟悉的位置,双眼紧闭,呼吸平缓,睡得很香。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可是在他意识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不由自主的凑近。 他在他唇边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他已紧张得无法呼吸。一架飞机划过天空,巨大的轰鸣声,几乎令他误以为这是来自神明的祝福。 冷不防的,脸颊挨了一记重拳。 “你做什么?!” 他向后仰倒,又被他揪住衣领,狠狠拉回来。看着他闪躲的神色,李昭明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主动朝他靠近、给他温暖的人,居然是个恶心的变态。 “我喜欢你。”变态恬不知耻地说。 “……” 梦境与现实接轨的瞬间,是梦境先被粉碎,碎得尤为彻底,没有回转余地。震惊与愤怒交汇之下,李昭明的五官变得扭曲。他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抬脚狠踹唐韫晖的腹部。动作带起了灰尘,迷住人的眼,所以眼泪也一并流了出来。对,没错,和内心奔涌的痛苦无关,和友谊遭遇背叛也无关,他只是单纯被灰尘迷住了眼,泪水才会喋喋不休。痛殴无法平息他的怒火,被伤害过的人若想要获得报复的快感,唯有选择特殊的方式,哪怕手段肮脏也无所谓。 后来的几天,他连正眼看他都觉得反胃。放学后,他叫住他。 “去体育器材室吧。”他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唐韫晖点点头,迅速收拾书包,跟着他走出教室。 他走在后面,凝视着唐韫晖的背影。比计划来得更早,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用朋友赠送的相机,拍摄珍贵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