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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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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里跟迷宫一样,每隔几步就是一个分叉路口,幸好小黑炭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择路逃走。二人左穿右插,很快便回到清灵乐坊所在的大街上。

    他们跑到裁缝店外的角落才停下脚步,晏怜绪弯下身来,双手支着膝盖,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感到整颗心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虽然小黑炭的额头上冒出汗水,脸颊也有点红,却远远没有晏怜绪那麽狼狈。

    「吓死我了……」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晏怜绪惊魂未定地抓着小黑炭的手臂,小黑炭却没有像平日那般言笑晏晏,甚至还沉着脸道:「下次不许跑得那麽远了。」

    刚才晏怜绪受了那麽大的委屈,正想要小黑炭好好安慰,没想到他反而凶自己,晏怜绪顿时气冲冲地道:「我哪里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小黑炭还是秀眉紧皱,少有地没有对晏怜绪千依百顺。

    晏怜绪气不打一处来,他退後几步,赌气地道:「以後不用你来救我!大不了就是被他们打一顿!」

    小黑炭一听到这句话,立即紧紧地握着晏怜绪的手臂,低声道:「你以为他们只是想拦路截劫吗?」

    晏怜绪怔住了,只一脸茫然道:「要不然他们还想做什麽?我又不是女孩子。」

    小黑炭深深地看着晏怜绪一阵子,看得晏怜绪心里更是疑惑。

    最後小黑炭还是叹了口气,他松开手,退後几步,轻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说话。」

    其实晏怜绪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刚才小黑炭好不容易救了到处乱跑的自己,自己不但不道谢,还要对他恶言相向,可是自幼的少爷脾气使晏怜绪不下面子道歉,只低头闷闷地看着被灰尘弄脏的锦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碎石。

    小黑炭从衣袖里取出刚才买的那包软松糖,把一颗软松糖递到晏怜绪的嘴边,轻声道:「乖,吃一 颗。」

    「不许这样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晏怜绪嘴里还在嘟嚷,却还是就着小黑炭的手吃掉那颗软松糖,好让大家也有下台阶。

    软松糖甜丝丝的,晏怜绪想起之前小黑炭替自己顶了摔碎玉壶春瓶的错,白白捱了一顿打,刚才又冒着危险带走自己,不禁悄悄地抬头看着小黑炭,却看见小黑炭依然神色不善,一直抿着唇角。

    晏怜绪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小黑炭,他心里愈来愈害怕,万一以後小黑炭真的不理会自己,那自己要 怎麽办?

    平日也是小黑炭在哄着自己,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哄小黑炭啊。

    晏怜绪踌躇良久,还是从小黑炭手里那包软松糖里抽出一颗软松糖,递到小黑炭的嘴边,讪讪地道:「你别生气嘛……以後……我不会跑得那麽远……」

    小黑炭回头看了晏怜绪一阵子,他又叹了口气,还是张嘴咬着晏怜绪手里的软松糖,湿润的舌头无意中划过晏怜绪的指尖。

    晏怜绪心中一跳,抬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到小黑炭柔声道:「答应我,以後我们一起出门时,千万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晏怜绪是真的怕了,只忙不迭地点点头。

    桃红含雨,柳绿浮烟,小黑炭和晏怜绪沿着开满桃花的青石板街道往晏府走去。

    走了一阵子,晏怜绪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小黑炭自然而然地把一颗软松糖递到晏怜绪嘴边,道:「你不见了之後,我到处打听你的去向,刚好一个贩子看到你钻进小巷里,所以我才进去找你。」

    危机过去之後,晏怜绪也渐渐回复平日的活泼。他张嘴咬着软松糖,挽着小黑炭的手臂,崇拜地道:「刚才你突然跳出来救我,好厉害啊。」

    「我只是得了先机而已,若他们一哄而上,恐怕我们俩也得交代在那里。」说到这里,小黑炭的脸色也很难看。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碧落银河正白。

    玉鸾坐着马车来到楼府附近,再步行至楼府後门。

    今天是楼月璃的大喜日子,宾客也纷纷聚在大厅里喝酒玩闹,所以後门里静悄悄的,玉鸾偷偷地翻墙进去,幸好还没有下雪,墙壁上不算湿滑,才让他钻了个空子。

    後院里木叶飘零,狂风乱扫,迂回曲折的幽径里挂着一盏盏洒金红纱灯笼,照亮了前路,却看不清尽头是什麽光景。

    玉鸾急急地穿过桂花飘香,被北风吹落的桂花披了一身馥郁。

    淡月映烟,花影深深,每一处阴影後彷佛也藏着窥探的眼睛。周遭不时传来风吹青竹的呜咽声,偶尔听到远处大厅里锦筵红烛的铜鼓笙箫,然而本该喜庆的歌舞却被黑夜染上几分鬼魅。?

    府第的格局大多相似,所以玉鸾轻易地找到新房的院子里。

    月皎回廊,玉鸾刚刚藏到蔷薇树後,不远处那朱红檐柱回廊下的桐漆海棠纹隔扇门便从内敞开,喜娘和婢女嘻嘻哈哈地从新房里走出来。晚风送来她们的片言只语,楼月璃似乎还没有来到这里。?

    幸好,为时未晚。

    门扉上贴着一个个大红喜字,玉鸾只牢牢地盯着新房里雪白窗纸透出的红烛光芒。

    今天一定不能让楼月璃踏进新房里。

    自己已经错过好多遍了。

    不能再次错过。

    玉鸾等了一阵子,果然看见一身喜服的楼月璃从檐廊的另一边出现,正独自地向新房走去。

    他的心猛地提起来,只慌乱地跑到檐廊上,张开双臂挡在楼月璃面前,甚至忘了整理仪容,更完全没有想过为什麽楼月璃身边竟然没有带着侍从。

    翡翠琉璃灯的灯光盈盈地洒落在楼月璃身上,只见他眉如翠羽,柔媚的桃花眼晕成一泓春水,鼻若琼瑶,肌肤宛如芙蓉含露,玉颊也被美酒染上红霞,檀唇似笑非笑地勾起来,隐约露出齿若含贝,绯红腰带更是衬出他的腰若束素,盈盈一握,端的是美艳不可方物。

    楼月璃身上散发着甜腻的酒气,他头戴乌纱帽,左右两边各自插着一朵金花,穿着大红圆领袍,肩膀斜斜地披着锦缎披红,脚上则穿着全新的厚底皂靴,明明是俗气无比的衣着却被他穿得很好看。

    他看到玉鸾时丝毫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就料到玉鸾会拦路。

    「嫂嫂怎麽在这里等我?」楼月璃走前几步,眨眨眼睛笑道:「今天可是我跟你夫君meimei的大喜之日啊。」

    玉鸾全身肌rou绷紧,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楼月璃的手,匆匆地往後门跑去。

    二人渐渐远离新房,也远离了楼月璃那名正言顺的新娘子,一步步踏进幽暗无边的花园里。?

    他们分花拂柳,穿过漫天木槿花影,踩过香阶下的菊蕊渐残。愈是深入迂回曲径,广寒桂香愈是迷醉人心,如同在梦境般难辨方向。

    银河浓淡,华星明灭,冷月无动於衷地悬在半空,依稀照亮叶翦红。

    玉鸾一直不敢松开楼月璃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楼月璃就会转身回到曲清淮身边。

    二人来到後门前,玉鸾看着堵在眼前的木门,回头看着楼月璃。

    楼月璃走上前,纤长的手指握着铁锁,随意一扭,牢固的铁锁便轻易地被他扭断了。

    玉鸾还是没有松开手。

    他跑了很久,现在不禁连连喘着粗气,胸口也不住激烈起伏,却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楼月璃,嘴唇轻轻掀动,最後什麽也没有说出来。

    那些思念,那些不舍,那些歉意,明明想要低声倾诉千言万语,最後尽皆化为尘土无形。

    无论是什麽话,在这种时刻说出来也显得太俗气,太虚伪了。

    楼月璃走前一步,把玉鸾汗湿的鸟发别到耳後,柔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玉鸾眼眶发热,他摇摇头,再次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楼月璃踏出後门。

    月色如画,晚云正高,柳巷鸦啼,石墙後的梧桐树盈盈摆动,墙边简陋柴扉前的纸灯笼偶然摇晃,  寒风卷起萧萧凉叶,落叶如同大浪中的小舟般身不由己地被卷到半空。

    玉鸾现在反而不着急了 。

    二人在城南某条不知名的巷弄里漫步着,任由凄凉的秋风拂过脸庞,楼府的酒酣耳热早就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後。

    前方的巷弄曲折幽深,每个转角也通往截然不同的目的地。

    一个转角的错失,便是天涯海角的距离。

    多想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走下去,什麽也不用思考,什麽也不用担忧。

    玉鸾聆听着楼月璃的呼吸,如此均匀,如此平静,使自己感到莫名其妙的安稳。他们像一对结褵多年的夫妻,在某个舒适的秋夜里,把儿女交给邻居照顾,然後在当年常常约会的小巷里牵手散步,回 味年少时光。

    想到这里,玉鸾抿着唇角,头垂得更低,看着二人并肩前行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抬头看着楼月璃。

    突然,楼月璃回握玉鸾的手,他的掌心温暖乾燥,指节修长有力,彷佛一旦握着了就不会松手。

    玉鸾的脚步稍稍停顿,心跳突如其来地加速,可是他依然没有抬头。

    终於,二人来到某间民居的木门前。朴素门楣上的牌匾没有写着任何字,两边也没有挂着灯笼,看起来只是一间空置的平凡民居。 ?

    玉鸾总算松开楼月璃的手,但还是忍不住转头看着楼月璃。

    薄醺的楼月璃在月光之中更是千娇百媚,他微笑道:「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

    玉鸾这才转过身来,从腰带里掏出钥匙,打开木门,然後跨过门槛。

    跨过门槛之後,玉鸾却发现楼月璃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见楼月璃正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牢牢地盯着庭院的陈设。

    狭窄简陋的院子布置得喜气洋洋,檐廊上挂满鲜红绉纸灯笼,木门对面的厅堂门扉敞开着,可以看见厅堂的墙壁上贴着几对手掌大小的喜字。厅堂中央的圆桌铺着廉价的大红金丝滚边桌布,桌上放着 几碟差不多凉透了的酒菜。

    这里远远不及楼府的布置华丽,而且没有宾客,只有四面的玄黑卷棚瓦顶屋子包围着他们。

    沐浴在冰冷孤寂的月色里,这一切庸俗的装饰更是显得那麽格格不入,楼月璃却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也没有回过神来,这简直不像平日处变不惊的他。

    玉鸾紧握拳头,深呼吸好几遍,这才从衣袖里抽出红盖头,颤抖地盖到自己的头上,然後在黑暗中往楼月璃一步步地摸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