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已身处地狱
第二天，全府上下都知道了顾宸之“不行”的事儿。 何玉书偷偷地哭了一场，吩咐司棋去请别的大夫来替顾宸之看看。 顾宸之的卧室里，胡子花白的老者拧着眉头把完脉，摇头叹气。 何玉书紧张地揪着衣襟，不死心道：“您再仔细瞧瞧，真没法子治吗？” 老大夫收回手，“脉象已经很明显了，以我的本事治不好小郎君，夫人另请高明吧。” 何玉书愣了一下，颓然地垮下脸。 顾宸之嚅嗫道：“爹，别找大夫了，杨大哥的医术至少在丰县里，就是最好的了……” 幸亏他有先见之明，请杨大哥给他封了xue位，否则按他爹这执着劲儿，早晚穿帮。 何玉书又不是不知道杨珺卿的医术高超，他心里也明白，既然杨珺卿开了那个口，自家儿子八成是没得治了。 可他身为顾宸之的亲生爹爹，眼看儿子受这种苦，哪能不急？ “司棋！”何玉书不理顾宸之，又高声唤道，“请下一位大夫！” 顾宸之低头摸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 进来的是一位和刚刚出去的大夫年纪差不多的老者。 这一次诊脉的结果，自然也和之前是一样的，老大夫直接表示这病治不好。 这还不算完，一天下来，何玉书一共请了五位医者来给顾宸之把脉。 但得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 柳绵夏听说了这事儿，是大大的不赞同。 原本顾宸之压力就大，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何必要这样一次次把脉，不停的放大他的痛苦呢？ 但柳绵夏也能理解自家爹爹，即便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何玉书都不会放弃的。 何玉书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过几天他心情平静下来，慢慢地就不会这样执着了。 于是柳绵夏便也没有急着去劝自家爹爹。 隔天，何玉书带着顾宸之去了城外的慈恩寺。 顾宸之全没有意见，他爹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几乎是毫无破绽地装成了一个因为身体缺陷而自卑惶恐的少年。 慈恩寺是丰县最有名气、香火最旺的寺庙，据说那庙里的菩萨很是灵验，住持大师弘法懂得医术，曾经从鬼门关救回来好几个人，治好的小病更是数不胜数，还会免费给那些穷苦百姓赠药。 不管是不是慈恩寺的信徒，百姓们若生病了，只要是时间上来得及，都爱到慈恩寺来找弘法大师看病。 何玉书带着顾宸之到慈恩寺去，不仅是想去拜拜菩萨，也想请弘法大师替顾宸之诊一下脉。 慈恩寺坐落在丰县外的绿林山的半山腰上，父子两个天刚亮便坐了马车上山，到了庙里，才发现前面竟已经有人比他们还早到。 小沙弥请他们在会客的厢房里休息了半晌，太阳升得老高，何玉书等得心焦的时候，小沙弥才请他们进了内殿。 内殿里的菩萨雕像宝相庄严，悲悯地俯视众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沁人心脾，令人灵台空明。 弘法大师慈眉善目，胡须皆白，道了声法号，请他们进去。 何玉书和顾宸之在弘法大师的带领下拜菩萨。 何玉书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诚心恳请菩萨保佑顾宸之的病能治好。 顾宸之却仰头注视那俯视众生高高在上的菩萨，在心中说：我不信你。 因为我已身处地狱。 何玉书拜好了菩萨，向弘法大师说明来意，拉着顾宸之到大师面前，请大师给他诊脉。 弘法大师捋了捋胡子，一手搭上顾宸之的手腕，很快，弘法的眉头皱了起来，接着又探了探顾宸之另一只手腕的脉象，仔细观察了他的气色，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口腔里的状况。 做完这些之后，弘法忽然起身道：“老衲有些疑惑想请教小郎君，还请夫人暂时回避。” 何玉书看了看顾宸之，他有些不安，但还是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弘法和顾宸之。 等何玉书走了，弘法才开口问道：“施主小小年纪，为何对自己这般残忍？” 老和尚那双睿智的眼睛看着顾宸之，仿佛将一切都看透了。 顾宸之沉默少许，再抬起头来时，面容肃然，目光幽深，身上哪里还有刚才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的影子。 顾宸之敛眉，低声说：“求而不得。” 弘法深深看了一眼顾宸之，唱了声佛号，“冤孽。” “施主应当放下执念——” “放不下。”顾宸之勾唇笑了，那俊美的容颜竟带着一丝邪气，连他背后那尊宝相庄严的菩萨都压不住的邪气。 弘法倒吸了一口气。 “佛祖渡不了我。” 顾宸之双手合十，心中却并无半分向佛的诚意，他朝弘法礼了一礼，“多谢大师，告辞了。” 弘法定在原地，良久之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顾宸之一出门，何玉书就急切地拉着他问：“怎么样怎么样？大师怎么说？能治好吗？” 顾宸之状似丧气地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说：“大师说治不了。” 何玉书转身进了内殿，自己亲自向弘法大师确认了一番，再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嘴里喃喃念叨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治不好的……” 当晚柳绵夏知道自家爹爹带了顾宸之去庙里，简直有点儿哭笑不得。 他以为去过庙里之后何玉书总会偃旗息鼓的，没想到他竟还不死心，第三日接着请医者入府给顾宸之诊脉。 这下可把柳绵夏给气着了。 他气冲冲地闯进顾宸之的卧室，正好看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乡间游医在给顾宸之把脉。 柳绵夏一把拉过顾宸之，把他挡在自己身后，怒道：“爹！够了！” 何玉书一愣，也激动起来，“不会治不好的！我不信！你让开！让医者给他把脉！” “不让！”柳绵夏道，“卿卿的医术足够好了，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他都不会不帮宸之的！你让再多的医者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次次让宸之难受，让你自己也难受！你不要打扰宸之，让他安安静静的不行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请医者来，弄得全城的人都快要知道了！” 何玉书忽地掩面哭了起来，泣不成声道：“我要带宸儿回去，丰县的医者治不好他，杨柳城定然有能治他的医者，对，就是这样！我带宸儿回去治，杨柳城没有，就去别的郡县！” “不！”柳绵夏又一次厉声拒绝自己的爹爹，“宸之跟着我！我不会让他跟你回去的！” 柳绵夏几乎都能想象得出，顾宸之回到杨柳城的家中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请医者来医治，只会令更多的人知道顾宸之的缺陷，何玉书一定会对他小心翼翼，炖无数的补品给顾宸之吃，嘴上不说，但在言语行为上，都会无时无刻地提醒顾宸之“你不行，你有病”，家里的下人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顾宸之。 顾宸之会生活在压抑而扭曲的环境中。 流言蜚语也能杀人。 柳绵夏能够理解自家爹爹的一片苦心，但他的那些自以为对顾宸之好的做法，却正是顾宸之不需要的。 时代局限了何玉书的思想，别说天楚国， 就算是柳绵夏生活的年代，若是某个男人“不行”，被周围的领居们知道了，大家当面不会说什么，背地里也会传一些难听的话。 柳绵夏拉住顾宸之的手，沉声道：“宸之必须跟着我！他除了这点儿缺陷，跟正常人是一样的！爹爹，我明白你心里的苦，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不需要自责，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宸之的。” 何玉书泪眼朦胧，喃喃念了一句：“夏儿……”又道：“宸儿……” 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爹爹！”柳绵夏惊呼一声，赶紧去扶何玉书。 顾宸之一把抱起自家亲爹，见何玉书即便是晕倒了，眉眼间也是挥之不去的忧愁。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欺骗。 顾宸之心里也不好受，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对不起。 院里的事情惊动了在府里没有外出的阿辞和厉骁，还有正好今天不用去仁心堂坐诊的杨珺卿。 几人前后脚赶来，杨珺卿替何玉书扎了几针，何玉书这才悠悠转醒。 柳绵夏自责地握住何玉书的手，柔声说：“对不起爹爹，你不要生气了，我让父亲来接你回去，宸之的事儿，你不要cao心了，你不放心我，难道还不放心睿哥他们吗？” 何玉书靠在司棋怀里，双眸缓缓扫过阿辞、厉骁还有杨珺卿，目光最后落在顾宸之身上，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杨珺卿道：“爹爹是忧思过度，怒极攻心，这是心病，爹爹还是不要太过忧虑了，夏儿的提议正合适，几位父亲们都在杨柳城，若有父亲们的安慰照顾，爹爹的病应当很快就能有起色。” 最主要的，是何玉书回去之后，家里的夫君和孩子们会占据他大部分心思，注意力转移了，他也就不会总是想着顾宸之的病了。 阿辞开口道：“夫人放心，我定然会敲打府上的下人，若有背后乱嚼舌根的，绝不饶恕！” 因为家里有了小孩子，人也越来越多，外面那些生意上的事情又有顾宸之打理，阿辞便管起了府上的内务，如今他是厉府的大管家。 厉骁抓了抓脑袋，嘿嘿一笑，扬了扬拳头，也跟着保证道：“就是就是！谁敢说宸弟的坏话，我揍得他满地打滚！” 杨珺卿接着又说：“我家里长辈就是宫里的医官，有机会我会带宸弟回京让长辈们给他看看。” 顾宸之跪在何玉书床边，低声道：“爹爹，我不想回去让人笑话，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话到此处，何玉书沉默良久，终是闭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