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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9.

    乔云杉不可能带段西元回家。他开车在跨江大桥上飞奔,开出了高速公路上的气势。段西元把窗户降下一半,风声很大很吵,乔云杉没有让他关上窗户。

    上一次往江边去是过年,乔云杉还记得段西元说乔老师是带着他私奔。那天晚上空中的烟花、熙攘的人群和牵着他手的段西元一下子冲出他刻意封闭的那部分记忆,跳到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这才过了多久?不过半年多。

    毁掉一个人的生活竟然这么容易。当乔云杉停好车,站在栈桥上时这样想着。

    段西元就在他右后方,乖乖地保持安静。乔云杉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打火机的火光被长江两岸高楼建筑的灯光吞没,成了一颗无关紧要奄奄一息的小红点。段西元说:“乔老师,少抽点儿吧。”

    乔云杉说:“你恨我的话,就应该现在把我推下去。我在江里扑腾两下就没了。之后会捞到我的尸体,那时候我已经不是乔云杉,而是一个巨人观了。

    “知道巨人观是什么吗?”乔云杉吐出一个烟圈,问段西元。

    “知道……”

    “崔印恬被捞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呈巨人观了。可惜她以前那么漂亮,死了却不体面。”乔云杉转身看着段西元,他在笑。

    乔云杉等着段西元被他这个混账可恶的笑激怒。无论是打还是骂都不能让段西元生气,乔云杉深知这一点。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段西元气闷,即使他知道段西元的怨、怒远不及他承受过的万分之一。

    但是段西元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或者说他流露出的这种情绪和怨恨愤怒委屈都沾不上边——段西元皱了皱眉毛,乔云杉认出来这种方式的皱眉是看见路边受伤小猫式的皱眉,有点怜悯有点心疼。

    “乔老师,我不恨你。”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恨我?”乔云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本应该是段西元的怨恨愤怒委屈瞬间转移到了乔云杉身上,通过他再次颤抖起来的嗓音扩散到了空气里。

    段西元舔舔嘴唇,说:“也不是完全不恨……有时候恨死你了,恨你把爱分给太多人却不愿意给我一点真心。”

    乔云杉点了点头,吸进一口烟再吐出:“那会儿我已经在试着爱你了。”

    “我不信。”

    “所以你就举报我?”

    乔云杉想,段西元要的不过是自己爱上他,他当然能够爱上段西元,但是段西元却并不信任他的爱。这世界上没有比对方不信任自己的爱更糟糕的事情了。

    段西元对乔云杉露出一个苦笑。乔云杉看透这个苦笑后面即将会到来段西元掖藏了几个月的真相,一个如何将他害到如此地步的真相。

    段西元首先对他道歉,说对不起,乔老师。他的语气变得郑重,突然间那个小疯狗人格被收起来。出来和乔云杉道歉并试图换取同情的是一个正常的段西元。乔云杉想,段西元真的是一个变脸高手,他的这张脸皮底下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是真实的?

    段西元开始讲这段漫长的故事。故事从他第一次见到乔云杉开始。那个时候段西元还在上高中,不好不坏的成绩里有一门偏科,偏到让许多女生都倾心他。他在享受被女孩子崇拜的时候见到了陪在崔印恬身边的乔云杉。“是你让我陷入黑暗的,偏偏你又是黑暗中的唯一光亮。”段西元对乔云杉说。乔云杉嗤笑一声:“这么说反倒是我的错了?”段西元叹气,向乔云杉借一颗烟。接着他说jiejie死后他又伤心又开心,偷偷把乔老师写给jiejie的东西藏起来,告诉自己乔老师是个衣冠禽兽,是个混蛋,是害死jiejie的“凶手”,绝对不可以陷得太深。“所以,我求朋友假扮记者去捉弄了你。”

    朋友是个厉害的朋友,是让院长和裴丰年去余副校长那给乔云杉求情都能失败的厉害朋友。“他是余副校长的干儿子。”余副校长有好几个干儿子,韩璟文是最被宠爱的那个。“我只是让他帮忙,吓唬吓唬你……我以为你最多只会受个处分……”

    乔云杉说:“段西元,你真厉害。握着这样的王牌对付我,很开心吧?”

    “我一点也不开心,乔老师,我后悔了。对不起。”段西元道歉时脸向上微抬,因此乔云杉明白他的道歉里没有歉意,没有真心,是非常廉价、流水线的。他又在装。

    乔云杉摇摇头:“我竟然差点就信了你……”信了你真的会保守这个秘密,他还想说,竟然真的动了要和你生活的念头。乔云杉忽然意识到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也许段西元已经开始算计着要如何求那位朋友帮忙了。

    乔云杉恶心得想吐,他推开段西元奔向自己的车。开门、落锁,一刻也不犹豫。段西元在车外拍窗户,朝他喊:“乔老师你开开门,你现在的状态不要开车了。”

    怎么着?你怕我寻死?还是怕我精神恍惚出事故?乔云杉在心里与段西元对峙,他想,你不要假惺惺了,你的目的达到,还管我的死活干什么呢?

    乔云杉把车发动,从段西元身边掠过,然后看他落在后面越来越远,直到夜色把他完全掩盖。

    九月十日,教师节。段西元又来了,这次带了一束花。

    他穿一件有些小的白T恤和一条做旧牛仔裤,裤脚挽一道褶变成九分裤,刚好露出他的精瘦脚踝。看似小一码的上衣却能恰当突显他装出来的无辜。他像一个大号的小男孩。“小男孩”捧一大束花,从精致的包装纸后面露出半个头,他对另外一位杨姓老师说我找乔老师,然后抿唇,嘴角扬起,眼睛笑成一条缝,让杨老师一瞬间把他误当做十岁的乖小孩。而乔老师在教室的一角,冷酷、不近人情地看段西元演戏,评价这又是一次流水线作业。但它骗过了杨老师,让杨老师很轻易地往角落一指,出卖掉乔云杉。

    段西元在花束里藏了心机:他要插花的女孩帮他混几枝玫瑰和紫风信子在里面。女孩轻笑问他是不是得罪了女朋友,他跟着笑,却不回答。

    乔云杉因为面子而跨越了半个教室的画板和地上的铅笔去接段西元的花。没人能窥出他们之间的异常和秘密,只有乔云杉自己心如擂鼓如芒在背。

    “乔老师,节日快乐。”段西元把花塞进乔云杉的怀里,当着所有学生和老师的面迫使他接受。

    于是乔云杉只能挤出一句谢谢回给段西元。

    段西元便得寸进尺起来:“乔老师,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乔云杉想要拒绝,段西元又说不会耽误很久,他不打算给乔云杉推拒的机会,一声一声乔老师唤得越发可怜。这下大家都看出段西元和乔云杉非一般的神秘师生关系了:又亲密又疏离。

    在这个时候杨老师说了话,他让乔老师尽管和学生叙旧,就当给自己放一个小小的教师节假。

    乔云杉说谢谢杨老师,但下一秒就已经有了借口,乔云杉换上他很拿手的公式化笑容说:“只是今晚已经有安排了。”已经有的“安排”是指裴丰年。他的姨父在前一天就已经预订好乔云杉的这个夜晚:“云杉,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裴丰年这句话把界限又给模糊过去,乔云杉对此是带有反感情绪。裴丰年好似料到乔云杉的反感,他又赶快补充:“一起过个节,给自己放松一下。你这段时间过得太紧绷了。”乔云杉便答应了裴丰年。

    段西元凑到乔云杉耳边轻轻问:“和谁啊?袁老师吗?”

    他又让他们的姿势变得暧昧,于是乔云杉悄悄后撤半步,摇头,说:“不是。”

    学生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探索,誓要在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中找出他们之间不对劲的原因。十几岁的小孩和二十岁的小孩不一样,他们的好奇伴着本能的恶意和侵略,秘密被发现就等于落入狼口的羊,不再有生还的机会。为了躲过那些目光,乔云杉把段西元拽到走廊:“你不要再来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乔云杉低哑着嗓子,咬牙切齿,眼睛微红。他要在这几十位学生和老师面前竭力忍下恨意和怒意。这时候的乔云杉怀中还有段西元用来道歉的花束。乔云杉把花还给段西元:“带着你的花滚。”

    段西元的双手背在身后,摇头。于是一束花横在两人之间,变成了乔云杉愤怒的载体。最终段西元还是接过了它,眼睛瞟着那几朵黄玫瑰:“乔老师要和谁约会啊?”

    乔云杉说不关你的事,然后转身便走了。段西元站在原地,看着乔云杉进了教室,他长腿一迈,往乔云杉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正坐着一位老师,段西元便立刻挂上笑,主动说他是乔老师曾经的学生,来给乔老师送花。

    那老师说乔老师就在教室里,可以直接送过去。段西元露出了一份为难,说他刚刚在乔老师那里碰了壁:乔老师不愿学生为他破费,所以拒绝了这束花。段西元又说他想把花放在这里,让乔老师再也没法拒绝。这位小殷老师被段西元的真诚收买和欺骗,他说乔老师真是厉害,能教出来这样懂感恩的学生。段西元抿嘴傻乎乎且害羞地笑,接受了小殷老师的夸赞。他被小殷老师请进了屋,郑重其事地把花放在乔老师小小的办公桌上。段西元看见乔云杉桌上的笔变成了一支普通无趣的黑色中性笔,和这周遭的一切一样普通无趣。段西元将眼神从普通无趣处收回,又投到了花上:包装纸已经被来来回回的递出和收回给弄皱,花朵保持住了美丽,只是这美丽坚持不了多久,段西元想,也许它们的美丽要终止于乔云杉下班的那刻:乔老师多半会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无论它最终的归宿在哪里,段西元都不在乎。他的乔老师难哄得很,爱不要、花不要、jiba也不要。但段西元被难哄的乔云杉激发出了斗志,他一生的目标很简单——得到乔云杉,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