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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无干

    池影恭敬的起身,说:“这位是湫洛公子,是燕国来的宾客——湫洛公子,这位是公冶家的长公子,扶涯公子。”

    “公冶……扶涯?”这个姓冠在名前,湫洛终于脑中灵光一下:“可是名震七国的祭祀族人?以堪舆和医药闻名于世的公冶一族?”

    扶涯点点头,面上却毫无表情:“公冶乃家姓,叫我扶涯便可。”

    “好的……”湫洛答了这句,扶涯却没有接话。于是两人面面相觑,却无话可说。湫洛一下觉得尴尬,可是看扶涯却是神色自若,一点都不觉得有异。

    “那个……扶涯公子常来这里?”湫洛素来是不擅长与人交谈的人,以往在燕国都是别人先向他开口谄媚,到了秦国,枢公子、惜琴甚至是池影也都是先和他说话。至于秦王,根本不由得他分辩。

    “看就知道,观天象。”扶涯依旧面无表情,淡淡说出这句话,然后眼神越过湫洛摇向那边的高台。

    “哦……”湫洛一下觉得更尴尬了。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追问:“可现在是白天,没有星星……”

    “观天象不是占星。”不一定要在晚上,这后半句扶涯直接省略了。

    “对不起……”湫洛彻底红了脸,把头低下,小声问池影:“他是不是讨厌我?”

    池影在身后偷偷笑:“扶涯公子就是这样,不太喜欢多说话。他要是讨厌公子,早就把公子赶出去了。”

    所以,就是不讨厌我了?湫洛小声嘀咕道:“这脾气,怪不得和秦王相投……”总算有点放心,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扶涯一副“我听到了”的表情,吓得他连忙避开扶涯的视线。

    “抱……抱歉……打扰公子了,湫洛这就离开。”湫洛连忙要逃跑,却被扶涯一把抓住了衣带。他错愕地回头,扶涯却没有丝毫做坏事的愧疚,依旧是一副死人脸。

    没有松手的意思,扶涯却淡淡开口:“必须去‘那个’温泉,草药才能完全发挥作用。只是近来秦岭深险,据传甚有王国将军落草为寇,希望你不要害了他……”

    “诶?”湫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扶涯说完话已经松手了。

    愣了一下,湫洛才明白扶涯说的是自己的伤。所以秦王早已经告诉扶涯了?可是,他又能害了谁?其实湫洛想说,自己无能一生,反被这副皮相害得流落异国,总是治好了又能如何?对秦王来说,不过是修补好了一个玩具。

    可是扶涯说完话已经离开,只有冬日的阳光被雪反射得分外刺眼。

    湫洛离开祭台的时候,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扶涯的那句话。他总觉得,这个浑身透着神秘感的公子所说的话别有深意。池影跟在后面,看着主子愁眉紧锁,也不好搭话。

    “嗨!小燕公子!”湫洛正出神着,忽然就被一声浑厚的男音吓了一跳。同时,一只大手重重地搭在自己肩膀上,拍得湫洛一个踉跄。

    湫洛这才回过身来,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皮甲的宽阔胸膛。顺着高大健壮的身子看上去,来人星目剑眉,面带豪爽,正是殿前大将军蒙恬。

    蒙恬见湫洛被吓到,又重重地拍了两下湫洛的肩膀,哈哈大笑:“小公子,老蒙叫了你好几声,你发什么呆呢?”

    池影在一旁不乐意了,推开蒙恬挡在中间,双手叉腰无比娇嗔地瞪他:“将军!我家公子身上还有伤,您能不能不要这么用力地打!”

    “那有什么关系,男子汉大丈夫,砍几刀都不怕,况且老蒙我只是轻轻拍了他两下!”

    蒙恬平日素来不拘小节,像池影这样的大宫女也不怕他。

    湫洛只见过蒙恬一次,就是那次当中被羞辱。虽然是蒙恬将军带他去的,但湫洛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心里一点也不怪他。今日再看蒙恬,和当日得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湫洛不是早先就听过蒙恬在战场上冷面斩下三员大将六个先锋,他恐怕只会认为,眼前这个性格爽朗的青年只是个大大咧咧的武者。

    湫洛想着,噗嗤就笑了出来。蒙恬见他笑,很是得意:“看吧,你家公子都没说什么。”

    “主子那是虚怀若谷,将军不要会错了意!”池影又丢过去一个白眼。

    “将军要去哪里么?”湫洛问。

    “找陛下。”

    湫洛不解道:“秦王近来不是都宿月华殿,将军怎么走这条路?”

    这条路虽然有分支,可是都是去了偏僻的小殿,秦王能留宿的,唯有这条路尽头的神武殿。湫洛微微蹙起眉,照蒙恬的意思,莫非自己刚出来,秦王就回去了?

    心里忽然就紧张起来。虽然秦王并未限制他的行动,但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总觉得会让秦王不快。毕竟这个暴君心思叵测,谁都无法揣测他的喜怒。

    “小公子?”蒙恬又唤了一声,湫洛这才回过神来。蒙恬笑道:“公子要一起回去吗?”

    “……嗯。”心不在焉地答了,湫洛跟在蒙恬的后面。一路上蒙恬畅谈战场拼杀,让湫洛欣羡不已。慢慢地,紧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

    直到到了神武殿,湫洛才重新紧张起来。也许是今天天气好,秦王竟有了性质,办了桌椅在庭院庑廊上坐着,湫洛一进来就被秦王看到,想躲都躲不掉。

    “见过陛下。”蒙恬抱拳行礼。

    秦王只是点点头,看着湫洛淡淡问了句:“回来了?”

    “嗯。”

    “见到他了?公冶家的大公子扶涯。”

    “嗯……”

    “他怎么说?”

    湫洛奇怪地看了一眼,奇道秦王今天怎么有兴致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也不想跟秦王多说,就随口敷衍道:“公子说无碍。”

    “那就好。”秦王今天出乎意料地好打发,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也没有理他,只是转向蒙恬,问道:“查出来了?”

    “公子回话说,与陛下所猜相同,这件事情另有蹊跷。”

    “莫非与‘他’有关?”

    “公子说这件事不好断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应该小心。”

    湫洛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清楚秦王与蒙恬是在躲着自己说哑语,心里不禁觉得可笑——自己已经是质子了,怎么可能探听到他们的机密。索性自己回了房间,省得他们说话难受。

    秦王一直看着湫洛回去,冲蒙恬挥了下手。蒙恬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属下和二公子商量后都觉得,这件事肯定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如陛下所说,一介宫女或者侍卫,要知道陛下行程干嘛?就算想知道,这宫里人都知道,也没必要偷偷记下,所以,说不定来人另有目的。”

    “会不会是冲着湫洛来的?”

    “这个不好说。可以确定的是,湫洛公子还不知情。”

    “嗯。朕对湫洛很是了解,他不可能是燕国的密探;可是如果是燕国来关心他的生活,这也未免太急躁了点。”

    “陛下认为是另一股势力,想来拉拢陛下身边的人?”

    “嗯。”

    “陛下明鉴。属下近来会暗中布兵,保护公子。”

    君臣又商议了些其它国事,直到结束,也将近破晓。

    湫洛再见到秦王,已经是第二天下朝了。他还在床上睡得惺忪,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朱漆的内门被踢开。随着一串烦躁的珠帘碰撞的声音,秦王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湫洛还没完全清醒,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被猛地从被子里提了出来。秦王咆哮般的震怒在头顶上方传来:“扶涯昨天怎么跟你说的?——无碍?湫洛,你真是胆子大了!欺君罔上你都敢!”

    湫洛这才醒过来,却只觉得喉头窒息的感觉压迫过来。他冷笑道:“我……咳咳……的生死……与你何干!”

    “与朕无干?”秦王的鹰目成线,敛起极其危险的弧度。他一把将湫洛扔在床上,欺上身来,狠狠扣住他的喉头,厉声喝道:“你给朕记好了,朕要让谁死,谁定当万劫不复;可朕没让谁死,连阎王都不敢来收!”

    豺狼般的君王震怒异常,手上的力度更加大了,湫洛只觉得喉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渐渐地,黑暗崩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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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湫洛的意识回到他的身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微微睁开眼就,是一团朦胧的绛紫。等双目习惯了光线,湫洛看到的是一团蝙蝠秀纹的帐顶。一颤小小的八角宫灯挂在右边,照出并不甚命令的却很舒适的暖光。

    身下是微微的摇动,车轮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湫洛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布置柔软的马车里。

    而马车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

    那人一袭绛紫的长袍,虽然并不张扬,可是却异常合适地勾勒出颀长匀称的身形。湫洛眯起眼睛细看,不由心里一阵紧缩,那人不是别人,却是秦王!

    湫洛从未见过秦王穿着便服——应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这番打扮。他,可以穿着华丽的君王朝服坐在高堂之上;可以一袭戎装奋战沙场;亦可以着金线编秀的紫金长袍,在御园悠然观雪——却唯有这身素紫,让人难以想象。

    可是,也许正是褪去了华服,此时的秦王看起来笔挺英俊,少了几分遥不可及的冷冽。秦王没有看他,他的手里是一卷老旧的古书,然而秦王似乎浑身有眼,湫洛只是微微懂了一下,就听见他说:“醒来了?”

    “这是……”

    “马车上。”

    “我们要去哪?”

    “秦岭的皇家秘密温泉。”

    “秦岭?!”湫洛吃了一惊。他记得扶涯说过,近来秦岭深险,据传甚有王国将军落草为寇,可是秦王竟然不顾安危,为了给自己治伤不惜冒险出宫……

    湫洛的心里,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

    他不明白,对于自己这样的玩物,坏了便可以丢弃,秦王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放心,”秦王以为他担心安全,解释道,“路程不算远,来回只需要三日。朕今天早上退朝便打点上路,对群臣来说朕只是消失了两日。只要佯称调养,无人起疑。”

    “可是……”湫洛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对这样的秦王,自己只能词穷。

    他轻轻打起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黯淡下来,想来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较之早晨那个几乎想要掐死自己的秦王,眼前这个安静的秦王,让湫洛分外迷惑。

    秦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想着,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自己,将帘茏放了下来。秦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听着什么。半晌,磁性的声音轻轻响起:“把衣服脱了。”

    湫洛浑身一颤,不好的记忆骤现。小小的身体微微颤着,问:“在这里?”

    “别乱想,把外衣脱了。”秦王再次重复,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今天却格外地平静。

    湫洛只得照做。可是,没有预想的苟且之事,秦王只是脱下了自己穿的金丝软甲,套在了湫洛的里面。然后,很仔细地帮他重新把衣服穿好,甚至多加了一件裘皮披风。

    “睡得热了,小心着凉。”秦王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平淡,却让湫洛心里一动。也许是习惯了寝宫的冰冷,只要小小的温暖,就足以让他难以招架。

    他疑惑地看着秦王,心里却莫名地紧张起来:这金丝软甲是秦王几乎不离身的东西,只有与自己交合才会换下。今天怎么……

    ——今天的秦王格外奇怪。

    “这是?”

    “嘘,”湫洛正想发问,却被秦王挡了下来,“小声点,我们被跟踪了。”

    “什么?”湫洛心里一惊。

    “朕知道这次很是冒险,但你的伤等不了太多时日——只是,没想到他们消息这么灵通。”秦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扣了三下车厢,不多时,有人在窗外压着声音说:“‘爷’,猎狗快到了。”

    “别让野狗咬到兔子。”秦王冷声说。

    湫洛不知道他们说的暗语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种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秦王环住湫洛的腰,耳语:“一会抱紧朕。”

    “嗯?”

    来不及反应,湫洛只觉得腰上一紧,秦王竟然拥着自己飞身而出,稳稳地落在马车前面早已准备好的骏马上。马儿长身嘶鸣,旋即足下生风,脱出队伍。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马车被山石轰然砸中,坠入一旁的悬崖下面。

    无数的旌旗在两侧的山林里赫然立起,喊杀的嘶吼在身后穷逐不舍。

    “不要回头看。”秦王单手执缰,一手将湫洛紧紧拥在怀里,全然不顾及身后的状况,只是一味策马狂奔。

    “这是怎么回事?”湫洛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紧张地揪住秦王衣衫。

    “别怕,那些穷寇让随行的侍卫解决,朕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秦王的声音一贯的云淡风轻,却不容置疑。湫洛偷偷地看过去,从这个角度,秦王的眉峰凌烈成剑,眼眸中是坚定。他这才想起来,原来从一开始,自己都是以这种仰望的姿态在看着秦王。

    在自己国家烧起战火的男人,是他;玩弄尽自己身体与尊严的男人,是他;将自己的生活搅乱,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是他——可是现在,执缰驱马、信誓旦旦要保护自己的人,亦是他……

    湫洛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