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安楚宁并不可爱——事实上是十分地惹人讨厌,不论是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还是朝夕相处的熟人们,都对此深以为然。安楚宁确实可爱,她幽默、活泼、欢乐、朝气蓬勃;可却也着实不可爱,她尖刻、凉薄、冷酷、无情无义。 她对自己不受欢迎这一点亦心如明镜,因而常常置身事外,静静地、冷冷地睇着面前热火朝天、高谈阔论的人们,轻抿嘴唇,一边唇角微勾,浮出一抹淡淡的讽笑,像在观赏一群自命不凡的蠢货互相大放厥词——诚如此时此刻的艳华一身成熟女人的亮黄色束腰连衣裙,足登一双十五厘米的金黄色镶银边水钻高跟鞋,及臀的长直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背后,圆润的脸盘上堆满了和脖颈肤色差异明显的白色粉底,黑黑的美瞳把眼睛撑得大大的,贴上去的双眼皮上面缀着长长翘翘弯曲的假睫毛,两片嘴唇用口红涂抹得艳红艳红。 完全看不出她本来的面目,但确实夺人眼球,外人若一眼望去,六个女人中第一个被注意到的非她莫属。 “我们丹芙的毕业典礼都是男女两人一组穿着晚礼服走红地毯。”安艳华一口清晰的西甘与中元混杂口音,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哗——”众人惊诧而艳羡地低呼。 当今中华大地统一,分为五个直辖市,四周东南西北分别为东诗、南暖、西甘、北涵四个小城市,她们簇拥着位于国土中央的大城市中元。而丹芙,是中元最好的大学,每年培育出最多的科学院、文学院院士,许多高精尖的技术都是由丹芙的科研所团队研究出来并用之于社会、国家。 安艳华虽是西甘人,但却考上了丹芙大学法律系,毕业成为一名法学硕士。 “你们学校真是好啊,哪像我们,穿着那古板的学士服一个个走到讲台上从校长手里领过毕业证书,拍张照下台,走通流程就算完事了。” 说话的是坐在安艳华右手边的艾可元,她身着一条素色及膝连衣裙,头上扎一个细长的马尾,整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虽说已经二十六岁,皮肤倒是保养得非常不错,细白滑嫩的;一张小脸亦是十分清秀,细长的眼睛末端用黑色眼线笔在眼角处稍稍勾画了那么一下,顿时为她增添了几许妩媚。 她是北涵大学毕业的企业管理硕士,身上散发出一股清冷高傲的气质。由于北涵大学靠近中元,她没有太重的北方口音,普通话除了惯用平舌音和“r”、“l”不分,倒也算勉强说得比较标准,只是她喜欢一字一顿地讲话,一个个字好像从她嘴里蹦出来似的。 “你那还算好的呢。我跟你说呀,我们上台领的所谓的毕业证书就是一副空壳儿,下了台再到班级里去领的。而且给我们发证书的不是校长,是我们院长。” 艾可元对面的吕丹丹家位于北涵最北边,是典型的北涵人,说话像大小豆子敲落在盘子上,干脆利落,重音落在句尾,更加重了一丝硬气。她说话的风格倒是和她女汉子般的外表着装颇为相配——时值毕业季的盛夏,会议室里的女性一溜儿望去皆是清凉飘逸长短裙,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唯有她一个,简简单单的西装短裤,怎么方便怎么来,外貌上亦随意的很,一张朴素的脸蛋上不施粉黛。 “啊?你们什么学校啊,这也太毛糙了吧,不带这么敷衍人的。” 安艳华对面的一个女生声音软软糯糯的,讲起话来不急不徐。她身着一条紫色印花长裙,大大的眼睛,略厚的嘴唇,长发盘在头顶,用一根木簪子固定,远望很有一种古典美女的味道。 不过,她不是常被人们认为细腻如玉、温柔似水的东诗人,恰恰是毗邻中元这块区域的北涵人。 “我以前是学旅游的,旅游学院导游系,专科,后来升的本科。我们里面大概我学历最低。似萍你呢?”吕丹丹毫无隐瞒,只是声音略低了去,但到了末尾又热情地拔高。 “我是华北外国语大学小语种系的。”卓似萍声线平平,略带一丝礼貌温婉的笑意,却越发衬得她像一个沉静的古典美女,一颦一笑盈盈生姿。 华北外国语大学也是北涵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在全国一本院校中排名第五。 “好学校就是不一样,连从里面出来的都是美女。” 安楚宁对面的女生开口玩笑道,一句话明面上夸了卓似萍,暗里却把艾可元和安艳华一并夸进去了。 她叫全艺依,毕业于南暖大学行政管理系硕士。虽是南暖人,长的却粗相,即便带着副文化人的眼镜,却也压不住周身四溢的南暖最南边小村庄土生土长的乡土气息,尤其她的口音还那么重。 与众人对安艳华的惊艳和感叹不同,安楚宁心里只有疑惑,在一片热烈的向安艳华表达羡慕向往甚至是恭维讨好的拉拢声中,她清冷的声音显得稍稍突兀。 “你是丹芙的硕士生,为什么来这里。”不是问句,是肯定句,非常直白甚至是有些不客气地表达她的不解。 众人一静。 在座的六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生都心里清楚,录取她们的这家企业虽说是一家排名五百强的外资企业,但在零售行业做卖场,干的相当于社会最底层人的活,比任何其他行业都辛苦不说,还被人瞧不起。 安楚宁毕业于中元大学本科会计学系,第二专业英语,双学位学士。中元大学是中元市一所较好的重点一本大学。尽管专业理论知识丰富,各类含金量高的证书也考了不少,但对于会计这门职业,她苦于缺乏其最需要最看重的实际cao作经验,因而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当初决定接受这家企业的录用通知书也并非是觉得这家企业有多么多么好,纯粹是冲着它提供的“管培生”的头衔而来。 所谓管培生,全称管理培训生,多为正处于起步期或发展期的中小型企业,为发展壮大、扩张事业版图而特别招聘一批高学历高能力高素质的应届毕业生,公司出经费培养他们作为以后的企业核心人才的储备力量,一般经过几年的专项定向培养后能走上企业的中层管理岗位。以此为目的招募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往往深受公司最高层领导们的重视,但没有明确的工作岗位,需要从最基层的方方面面做起,学习积累工作与管理经验,他们的职位就叫做管理培训生。 这家集团公司或许算得上一家大型企业,旗下业务遍布食品饮料、流通、物流、观光旅游、金融、制造、建设及重工化学等多个领域,知名度及影响力均属世界领先地位,但她们应聘的“易玛”公司只是其中一块业务流通业里面的一脉分支——零售业卖场,一个集团旗下中小型的子公司而已。 更何况,安楚宁并不看好快速消费品卖场这个行业,在线下各式各样的大卖场遍地开花、线上琳琅满目的电商替代冲击的当下,卖场已失去了上个世纪的初生辉煌,踏入了激烈兼并的整合时期。 就拿她应聘的这家易玛公司来说,集团公司自上世纪卖场行业正高速发展之时决定扩张其海外市场,选中了其毗邻的中华大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作为其打开海外市场的首选,高价收购了国内北涵市一家知名卖场品牌,然后改头换面开始了其雄心勃勃的中华业务之旅。北涵易玛商业有限公司中元分公司是集团公司流通业这块业务设在中元的分公司。 易玛在中华做得并不好,这是业内有目共睹的,更别说安楚宁来公司之前还上网搜寻过这家企业在中华区的历年财务报表,总体业绩下滑,不断地在走下坡路,基本都只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近几年还是亏损的。 也许正是因为易玛经营得不如人意,集团负责零售业一块的高层才决定要在中华区招聘一批本土的管培生,以通过他们这批人的努力争取把中华区的卖场超市业务好好改善一番。 说实话,安楚宁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她只想好好利用公司提供给他们这批管培生的全方位培训,在踏上社会的头几年好好积累点工作经验,等学完本领,她就可以有一个质的飞跃,跳槽到她真正心仪的企业。 很自私?不好意思,她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人,没那么多义务的热情与公司共进退。就算要对企业忠诚,也要这个企业值得她为之付出忠心。 这样一个中小型企业,安楚宁认为对于她这种需要踏踏实实积累工作经验的本科生来说算一个不错的契机,有普通大学的硕士生愿意屈居此处,励志以后成为公司最高层也能理解。但是,安艳华作为中元头块牌子丹芙大学出来的法学硕士,不去政府机关当法官或者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却来这么个半吊子公司做些不着边际的工作,拿份税前四千的工资,她真的心甘情愿?据安楚宁从报纸新闻和自身周围接触到的人群所了解到的就业情况,今年即便不是中元市,就是小城市的重点大学出来的硕士生,平均税前六千的薪资水平。 安艳华一愣,转过头来望着安楚宁,半晌亦困惑道:“为什么丹芙的硕士生就不能来这里。” 也是肯定句,但安楚宁却从中听出一丝微弱到几不可感的不确定。 安楚宁看着她,不说话。本能的直觉告诉她,安艳华这个人也许并非如她表面所显现出来的那样光鲜亮丽,事实上,她的妆化得太过浓艳,打扮性感又妩媚,且她举手投足间万分渴求他人的注目与惊艳,这恰恰是她旺盛的虚荣心和极其缺乏自信的表现。 气氛有一瞬间微妙的凝滞。 “哎呀,管什么学校,大家既然在一起了,今后一块儿工作,都是朋友。”吕丹丹的大嗓门立刻打破了短暂的安静,成功带动气氛又活跃起来。 “就是就是。”艾可元附和道,转身面向安艳华,“艳华,那你手机里有没有你和你搭档穿着晚礼服走红毯的照片啊?翻出来给大家观赏一下呗。” 于是话题又回到各自的毕业典礼上,大家争相交流着自己的毕业典礼是什么样,同时对别人的仪式发表一两句或赞叹艳羡或揶揄调侃的评论。 尽管处于热络的聊天场面,安楚宁仍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推门声。 她回头,望向左手边会议室大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