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顺看见小青梅了

    心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那街角的裙袂便如天降星火，燎烧起贪婪的原野，温热的火光将那颗卑微进尘土的心照亮。

    ?　胆怯不足以成为惧怕光的理由。

    ?　没有人不爱光。

    ??还不够，还不够。

    ??想被那柔和的光温暖冰冷已久的身躯，想再见到她。

    ??张得顺睁着眼翻来覆去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时不时还把头埋在被子里＂嘿嘿＂地笑上两声。

    ?　闭上眼全是她的模样。

    ?　早在宫中练就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此刻显得毫无用处。

    ?　他无法遮盖嘴角的笑意。

    ??若是京城里认识他的任何一人，在此时见他这般只会认为他被鬼上身，亦或是发癫病了。

    ?　这死太监怎么活脱脱一个思春少年的模样。

    ???天色渐亮，一夜未睡的张得顺却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早早就喊了小才子进来服侍他洗漱。

    ??净了面，还未等人再替他更衣，张得顺就把睡眼惺忪的小才子给赶了出去。

    ??他啊，可得慢慢挑选今日穿什么。

    ?　也不管小青梅瞧不瞧得见。

    ??张得顺兴致勃勃打开衣柜，清一色的藏青和墨绿映入眼帘，那一瞬间兴致全然没了，这衣服颜色老成不说连个花纹儿都没有，一个赛一个的磕碜！

    ?　这下好了，不用挑了。

    ?　满箱的银钱却每个能拿的出手的衣服，张得顺气得慌。

    ??这、又不是没钱！怎么连个带花纹儿的都舍不得买呢！？

    ??他现在可半点儿不记得是谁总先前总是讥讽对头日日衣着华丽，又不是要开屏，打扮的跟个孔雀似的作甚？

    ??纵使这样，张得顺还是认真在这堆衣服里挑出个九成新的，喊了小才子进来。

    ??系完了衣带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耳根子红一大片，怒瞪小才子一眼又给他撵了出去。

    ??小才子：就、莫名其妙？

    ?　直觉告诉他一会儿干爹还得叫自己进来。

    ??迷惑今早干爹这是怎么了，洗漱更衣为什么要分两拨呢来？

    ??张得顺盯着见小才子，见他关了门出去才走到梳妆台前。手刚搭上抽屉，又不放心地朝外头喊了声：＂咱家没喊你千万别进来！＂

    ??小才子应了声张得顺这才安心地打开抽屉翻找，摸出了先前手底下小太监孝敬自己时送的白粉和胭脂。

    ?　这两样东西勾起了他的思绪，当时他怎么想的来着？

    ?　这小孩儿怎么孝敬人都不会投其所好，送厨房的酱牛rou都比这好。

    ?　而现如今张得顺正认真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的给自己敷上了层铅粉，后又给唇上点了点儿胭脂，末了还不忘给身上拍了些香粉。

    ??他面上止不住地发烫，总觉得自己像极了要去会见情郎的闺阁少女。

    ??从前在宫里他是从来不屑抹这些他认为花枝招展的玩意儿的，收是收下了却一次没用过，这次也不知道怎的就一起带过来了。

    ??宫里有些老太监见对食时会给的给自己抹上这些东西，一个个的梗着个脖子，像翘着尾巴要打鸣儿的大公鸡一般展现自己。

    ??曾经他只觉得这样滑稽又可笑，还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可笑，那时他怎么能想到他还有今天呢？

    ?　过了半晌，张得顺又叫了小才子。

    ??＂小才子，你看…咱家今日这妆上的怎么样…？＂张得顺扭捏开口，这话问出来…实属有些…难以启齿。

    ??小才子：？？？??

    ?　小才子：！！！?

    ?　开门雷击把小才子吓愣那半天。

    ??＂嗯？！＂张得顺幽幽的来了句，＂怎的不说话？＂

    ???听见张得顺有些阴森的声音，小才子这才回过神，细品了一下。

    ???说实在的，他觉得他干爹抹的还挺好看的。

    ?　他干爹本来长得就不丑，抹粉更显得白净，出去就是一翩翩少年郎！

    ???于是他便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干爹您今日真俊！＂

    ???小才子这句可真是发自肺腑之言。

    ???他是从小入宫的，看太监抹粉看惯了。审美本就异于常人，再加上张得顺对他来讲还有干爹滤镜，小才子不但不觉得这粉白的吓人还觉得抹在干爹脸上那得是更好看。

    ?　那些老太监长得一般，看人也是阴森森的，抹了粉只能说像白无常，又怎么能有干爹他老人家丰神俊逸？

    ????张得顺看他神态不似作假，狐疑的照照镜子，反复端详许久才信了他的说辞。

    ?　于是一个不懂审美的人成功被审美奇特的人取悦到了。

    ???张得顺喜滋滋的出发了。

    ???晌午一架马车停在了村里，零星几个好信儿的村民抱着猎奇的心态过来瞧。

    ??虽然更多的还是选择把门关上。

    ??张得顺心里直突突，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害怕，两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出了好些汗，指尖却是凉的。

    ??他暗暗给自己的打气，可莫要像上次那样丢人了，这次可得争点气啊！起码…起码多看两眼！

    ??深呼了好几口气，抽出袖子里偷偷藏的镜子，反复看着，调整好了表情才装作不经意的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这一望倒是巧，他正直直的对上了小青梅的视线。??

    ?张得顺瞳孔紧缩啊。啊，看见她了！

    ??好开心，好开心！

    ??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好像急着从胸腔里蹦出来，跳到她眼前展现自己满溢的爱意似的。

    ??小青梅的青丝用木簪挽起，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五官出落的愈发清丽了，面色红润带着神采，看着和从前一样有鲜活劲儿。

    ?　她与旁人不同，她看向他的目光是带着欣喜的是雀跃的！

    ?　张得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认出自己来了！

    ??不过只一瞬，他细腻的观察能力使他立刻察觉出小青梅的目光从欣喜转为了一言难尽…还有些…嫌弃？

    ??她看自己的目光与别人一样了…是反应过来他的身份了么…？

    ??张得顺慌张的放下帘子，手都不听使唤的在抖了。他心里苦涩极了，连带着胃也泛着恶心，嘴里一阵一阵的发苦。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扯出，丢到了街边任人践踏，却无人问津。

    ?

    ??一腔热血冷了下来，如坠冰窟。

    ?　这时他方才反应过来，青梅的发髻，是已婚妇人才能梳的。

    ??啊…她气色那么好，嫁人了之后应该很幸福的吧，自己倒不必担心了。

    ??起码认出自己了，她该认出来自己是陪她成长的大哥哥吧，她喜悦了一瞬不是吗？

    ??虽然只一瞬，哪怕…哪怕在那之后因为自己是个阉人而厌恶…

    ??自己该知足了。

    ??可是还是好难过啊…

    ??张得顺双目猩红，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液体，只得狠狠的咬紧牙根怕泪水溢出来。

    ??此刻之前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心底那几分妄想都浮出来了，在狠狠的嘲笑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　这种感觉如在闹市中被扒光了处刑一样令人羞愤。像鞭子似的抽了他一耳光，麻木又让人清醒。

    ??今早敷粉上妆的样子现在想想真像那戏台上扮的丑角儿，只给人留下笑料。

    ??把小才子一再赶出去，独自对镜孤芳自赏的样子如今只觉恶心，也不见人家惜不惜的瞧你！

    ??可他…只是想在这次不一定会发生的重逢中，给她留下点好印象，只是自己一直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贪念罢了…

    ???张得顺带回来的几个小内侍都在宫里待惯了，个个训练有素，不过一会儿就把他那个十多年没人住的小破房子给洒扫干净了。

    ??＂干爹，都收拾妥当了。＂小才子在外头提醒到。

    ??他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叫人给他抬下去了。

    ??方才自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掀开车帘已经用了自己毕生的力量和勇气了，他再没敢回头看她。

    ??几个内侍铺好了床就被他遣回客栈了，只留下一个小才子照料。

    ??嘱咐好小才子没事儿别找自己后，张得顺进了里屋就一头扎进了刚铺好的褥子里，再也绷不住，泪水珠串儿散落似的流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铅粉，全都抹在了枕巾和袖子上，狼狈不堪。

    ??明明都见到她了，可心里却越发的空洞，怎么填都填不满，心里缺失的那一块都化成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深宫二十载都熬过来了，在他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内侍时都咬紧牙关没哭过，现在却仿佛要把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流尽了似的。

    ??张得顺打着哭嗝儿泪眼朦胧的想，自己这算个什么啊，人家早有丈夫了还恬不知耻地肖想人家。

    ?　明知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还痴心妄想，不知羞耻。

    ??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罢，省的待久了叫她察觉到有个阉人窥视自己，徒增烦恼，觉着恶心。

    ??也不知道自己折腾了一趟又住在这儿一宿是为了什么。

    ?　泪花模糊了双眼，小青梅一瞬的欣喜到嫌弃的目光烙印在他心上，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　她的眼神依旧如光。

    ?　可他好似才明白，光也是刺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