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虚实
凌风卓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个时辰,还是在日落时分缓步走进后院。 昏黄残光斜插在冷硬土地上,墙下张腿倚坐的人身上仍是血污,姿态舒展松散,双眼雾蒙蒙一片不知深浅的暗沉,正对强光直射,目光钝定,虚投在前方,即便整个人笼罩在光里,却仍像个没有生息的影子。 直到凌风卓走近身前,方才有了动作,丁决念右手撑地缓慢站起身,左肩上破碎布条包扎得潦草杂乱。 心虚作祟,凌风卓先避开目光左右看看周围,地上支着行军时最简陋不过的帐篷,四周瓦檐屋舍,当初偏随意将人打发安置在荒院里,被他各种对待后就丢出来在这四面透风阴湿地上过夜。 凌风卓不懂声色整了下呼吸,堆起个笑容,抬头正要说话,突然被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打断: “九殿下,总算找到您了,陛下派人口谕传到,正在前厅。” 凌风卓脸上不耐,却同时暗松口气,抬手扯了下丁决念衣服下摆,轻声道:“去屋里等我。”说完便跟着一路催促的小内侍走了。 丁决念独自走进寝室,踱步到耳房木桶前,抬手缓慢抚过木桶边缘,水面上映出本来死气沉寂的幽黑眼瞳里,一丝波光流转,满是讥诮的冷淡笑意。 凌风卓回来进屋,就看见丁决念赤身浸在桶里,锁骨下一道深长伤口皮rou翻卷,溢出暗红在水中散开。 愣了片刻,想起之前说过的但凡召过来就先把自己洗净的话,不由嘴里牙齿咬了下舌尖,走过去弯眉笑道:“我现在哪还有心思想这个,你快出来,伤处不能沾水——” 说话时,目光局促低下去,桶里那腰侧腿上,更多斑驳开裂的新伤。 丁决念也不遮掩,从桶里翻身出来,凌风卓先转开视线,又回身去柜里翻找:“地上的别穿了,我给你找一套。” 递了衣裤外袍过去,衣物质地上佳,丁决念穿戴起来短缩少许,才发现他身量比自己还高出半掌,只是总躬身松散才显不出。 凌风卓引人到桌前对面而坐,微微笑道:“那时我都以为死定了,没料想你居然能带上我脱困,以德报怨,救命之恩,你说我该怎么回报你?” 丁决念面色平淡:“不过是利用了地势拼命逃窜,侥幸而已。” 凌风卓摸了摸自己脸上刮蹭处,感慨说道:“你身上重创好些处,我却全是些皮rou擦伤,我虽后来不省人事,但想也想得到个中惊险,必然是你舍命拼死护住了我。” 丁决念眼睛定定看他,似有一点几不可见的玩味,又迅速收敛无踪,淡淡道:“九殿下还是想想,是谁调遣了这批人,冒充漠北兵要置你死地。” 凌风卓挑了下眉:“你怎么看出是冒充的?” “漠北部是常用木棒,但草原狩猎多以抡击投掷做攻击,对上人也不可能一时间路数全改,尤其是围杀你那三个,招式是惯用刀剑的刺挑劈挡。” 凌风卓提起桌上酒壶,斟满两杯,不以为然道:“着急想要我死的,那不用想,肯定是我三哥,跟他那个舅舅典军候,只是仓促成这样,当真一点不念手足之情啊。” 丁决念平声道:“能在四十支巡林队里精准设陷,必然有内应通风报信,九殿下心里可有怀疑的人?” 凌风卓不说话,将一只酒杯推过去。 丁决念缓缓问道:“没有可疑的?还是没有一个可信的?” 凌风卓执起自己那一杯,垂眸道:“现如今,有人想我死,也有人想我活着,因为传言能扭转乾坤荡平四海的武苏朱雀秘宝,全天下就只剩下我一个知道。” 杯中酒一饮而尽,凌风卓身体前倾探过去,脸上笑容里带着讨好:“要不要我告诉你,算报答救命之恩。” 丁决念面无表情道:“九殿下,装疯卖傻需要天赋。” 凌风卓也不在意被戳穿,继续笑问:“你是我二哥的人吧?” 丁决念继续面无表情回道:“九殿下,试探虚实最好迂回。” 凌风卓笑道:“像你这种城府深沉眼神毒辣的人,我再怎么遮掩也难免被看穿,不如直截了当,说不定你看我坦诚就不忍心骗我了。” 他对面的男人身子向后靠了少许,难得冷淡笑了一下:“其实殿下大可放我自行离去,能省下这许多功夫。” 凌风卓眼神一转,手伸过去点了下对方一直没动过的酒杯:“你不喝吗?” 丁决念回道:“草民不喜饮酒。” 凌风卓撇了下嘴:“那你这人生少了大半趣味。” 当晚凌风卓便安排单独一间房给丁决念休憩,传召军医去仔细为他诊治伤处,军医事后便来回禀,伤势最重当属不见血遭重击的左肩,已是十分走运恰巧伤在关臼处,若是左右偏移些许,轻则左臂折碎残废,重则脊骨断裂身亡,绝不是整臂脱落接回静养便能恢复了。 凌风卓正擦拭自己佩剑,一分心拇指在剑锋上留下个血印,他挥手让军医退下,伤口放进嘴里吮了两下,低声自语道:“怎么还真是舍命救我?” 这时恰巧内侍来送晚膳,凌风卓放下剑,示意人端着饭菜跟他走,直接推门而入时,丁决念正侧身坐在床边,左肩被夹板束住,上衣披挂在肩上,露出半边腰身上仍留着被掐出的青紫指痕。 凌风卓转身将跟随内侍挡在门外,自己接过盘碟用脚踢上门,将饭菜放下,贴到丁决念身前,动手帮他穿衣理衫。 丁决念一脸木然:“九殿下,你真是个皇子吗?” 凌风卓正低头给他系腰间挂带,回道:“不受宠嘛,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在皇陵那是禁足受罚自然喊不来人伺候,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明彻那个四体不勤的少爷,刚被打发来连哭了四个晚上,头发都不会梳。” 两人坐下用膳,凌风卓胃口极佳,风卷残云一般吃得飞快,丁决念则是慢慢吞吞,半晌戳一两下筷子放进嘴里咀嚼。 凌风卓吃饱长长舒了口气,漫不经心问:“丁决念,你当真对朱雀秘宝没有兴趣?” 丁决念冷淡应道:“没有。” 凌风卓笑了笑:“好,我信你,以后也不再疑心你。你藏了一身好本事,我倒想知道,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丁决念看着桌上饭菜想了想回道:“其他不过皮毛上不了台面,只烹饪厨艺还说得过去,以后膳食由草民处置可否?” 凌风卓完全没料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半晌才点头道:“那自然可以。” 丁决念继续说道:“还有两件小事,草民随意说,殿下便随意听。其一是殿下这武功,内功基础扎实,招数纯熟流畅,想必师承名门后勤勉苦练,但对敌经验却是习惯了单打独斗习武中的喂招,遇混战也墨守成规,顾此失彼。其二是殿下懂排兵布阵,分队巡山本没有错,但手上兵数匮乏还强行撒网,撒下去其实处处是破绽。” 凌风卓听着脸上渐渐正色,连坐姿都跟着端正:“那依你说,我该如何?” “打斗经验,练就是了,至于巡防,因地制宜并非全靠天然,尤其山林地貌,树木生长路势高低,对行走其中的人有极大导向作用,有些你不希望人去的地方,把路堵上很容易,相对你希望诱引人走进的区域,设置得当也并不难,百川终入海,集中守住截口就是了。” 凌风卓目光定在丁决念脸上,那五官虽平淡,却透出坚韧沉稳,竟一时与于烈将军在城墙下挥剑直指的气度有几分重叠。 而一封过往多年的书信片段也突然不知为何浮上记忆水面:九殿下金安,能于七岁稚童之岁习文练武已属不易,且殿下天资悟性,在为师所见诸多孩童中当属第二,仅略次于,吾儿归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