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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开春比冬天要冷,厚衣服才脱,未扫尽的冬风卷土重来,把池林给吹病了。

    他咽喉痛了几天,不说,开始咳了才被樊山誉发觉,硬带去了医院。几服药开回来,天天盯着他吃,却一周也不见好。

    樊山誉以前从姥姥那学了偏方,梨掏空了芯,倒满川贝粉,上锅蒸。蒸出来的东西池林整只吃了,从来不挑食的他也是直皱眉头。

    大夫说是医院来迟了,要是病早开始治,不至于给拖成这样。

    不知是不是姥姥保佑,几只梨吃下去,池林的病渐渐好了。樊山誉这阵家务全包,一天给池林洗着衣服,掏出张超市的小票,没来由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池林以前也瞒着他去过医院,那会他没过问,现在总可以说了。他拿着那张小票,又揣着猫壮胆,坐在正喝梨汤的池林对面。

    “林林,商量个事儿。”

    池林抬起眼睛:“钱不够花了?”

    “不是。”樊山誉笑了,“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在你衣服口袋里翻到过医院的号,你那会是啥病呢?”

    反正不会是感冒,他一咳嗽,樊山誉肯定注意到了。

    池林端着碗,默默许久,问:“你要听真话吗?”

    “当然了!”

    提出问的池林却先不说话了,他把梨汤全喝完,手里捧着碗,像在发呆,又像是犹豫。

    “说呗,有啥不能说的。”樊山誉着急了。

    “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池林说。

    天爷,樊山誉最怕别人卖他关子。软硬工夫都使上,甚至缠着池林撒了好一会娇,池林也没松口。

    猫在边上看困了,席椅而睡,不搭理他俩。

    “好的坏的,至少给我透个底。”樊山誉做出最后让步。

    池林瞧着他,眼眯笑着,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坏的。”

    坏的,池林的坏消息那可太多了。樊山誉现在还记着不少,有些把他惊到,也有些让他很心疼。这些情绪都暗藏着,让他这习惯了有啥说啥的人哑巴吃黄连。

    樊山誉心里憋了一口气,很多事想问,但不好开口。

    能复合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追究往事,要是将那些裂痕又撕开一些呢?

    它们终究客观存在,不因为谁的避讳它就消失了。两人默契的不言语并不能解决问题,反倒在某些时候让他们没来由的生分。

    譬如现在。

    池林的坏消息那必然是个极坏极坏的消息了,比樊山誉的基金大跌八千块还严重得多。他对他执着想要的答案一时有些犹豫,两肘支桌,呆望着池林。

    “林林,”樊山誉叹了口气,“我爱你。”

    他这话说得活像明天就英勇就义,被池林一根手指抵住了嘴唇。

    “不是很坏的事,都过去了。”池林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这话是在安慰他自己,也是在安慰樊山誉。时间花费在清算恩怨上太可惜了,苦闷与芥蒂有那么多,要如何一一排解呢?

    池林能做的,也只有把伤与痛剖开了,给樊山誉瞧一瞧,好叫他知道发生过什么。他们如今的感情是缘冰而行,若说惶恐,池林才是心思最甚的那一个。

    对樊山誉来说,再失去一次也无妨,如今的池林对他只是锦上添花,真要断绝,樊山誉一定狠得下心。

    舍不下的是池林。

    所以他怕开口,怕剖白,怕樊山誉不愿接受,毕竟那些是他自己都拼命想割舍的过去。

    但既然樊山誉想知道,那么剖给他看,也无妨。

    池林抱着一种几近赴死的心情。也许言之过甚,但内里相当。他做好了樊山誉知道一切后再不与他往来的准备,池林给樊山誉所有他想要的,真相、爱、久已愈合的伤口,还有他多疑的矛盾的无休止的心。

    全都给他,如果他想。

    这夜池林没能睡着,第二日起来带着久倦的疲乏。他这模样只有樊山誉看得出来,藏在那点笑底下,好像只是眼烦得睁开。

    他没睡好。

    这样的池林让樊山誉不免得也有些紧张,甚至说有些害怕。池林的歇斯底里他经历过一次,前序也是这样无声的,爆发起来是那么疯狂。

    看似都放下了,其实旧疤还在,碰起来还很疼。

    这种粉饰太平一样的和好,能维系多久呢?

    樊山誉也没底。

    他想试试是因为现在太累了,再错过池林、他今后都遇不到这么爱的人了。就像阮逸说的那样。

    他无疑也是害怕孤单的。

    梳洗好,本来要吃早饭,池林拦着要去下面条的樊山誉,带他套上衣服出了门。

    外面还是有些冷,樊山誉把池林的右手揣在自己兜里,一边给他捂着,一边按了电梯。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池林开着车,在市区转了好一阵,车停在了一个外地人常来的古建筑景区。

    池林揣着兜下车,擦了擦鼻头,回头看樊山誉比他还紧张。

    他笑道:“走快点,领你吃饭去。”

    樊山誉追上去,牵住池林的手。

    巷子里还算热闹,附近的居民爱来吃早饭,有些大爷大妈起得比鸡早,这会已经在小公园里练上了。

    榕树底下落着去岁冬的黄叶,南方不比北方,叶子不按季落,不知什么时候,轻飘飘的一片就飞下来了。

    樊山誉拿手接着又扔了,池林领他进了间不起眼的小店。两碗面一碗鱼丸,还有些细碎的茶点。

    樊山誉好养活,吃什么都觉着好吃。他老觉得这地方是骗骗外地人专搞钱的,没想到一餐吃下来没亏待他肚子,钱包也不算去了太多。

    填完肚子,池林牵着他继续往巷子里走。边上都是青灰色的石砖砌成的墙,窄处他们并排都过不去,得前后分开。

    不知转过几个弯,樊山誉没记路,就记着经过了几个民国啥名人的故居,门前拉着围栏,贴一大个牌牌。

    池林来到一座小门前,掏出钥匙。

    “池林,这儿你家啊?”樊山誉惊讶道。

    池林点了点头,推门进去。樊山誉跟着,进门就让棵不知道啥树的枝打了一脸。

    这里应该是座宅邸的后门,里头建筑精装过,二层小楼让树遮着窗,瓦沿上偶尔滴落叶子凝的露珠。

    小门前的树个子不高,樊山誉进门都低了头,又猝不及防,这会捂着鼻子哼哼。

    池林回过头,笑着往他手背亲了一下,这才给哄好了。

    “这是我家,我爸很久以前买的,我和池铭都在这里长大。”

    池林牵着他,从小院边的仿古廊桥往里走,路过左右贯通的客厅与书房,再前被几扇玻璃围着的,是个太极形的金鱼池。

    池子里有几尾鱼,池林蹲下去,它们也跟过来。

    “在来到这里以前,我是妓女的孩子。”池林抓了一把鱼食,“我应该和你说过。”

    樊山誉点头:“我知道。”

    “我母亲为了养我,一直做着rou体买卖,但是这种活就是青春饭,她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还落了病根。”池林慢慢地说,鱼食从他手里落下,目光无神的鱼凑过来吃。

    “什么样的妓女最赚钱,你知道吗?”

    “漂亮的?”樊山誉回答。

    池林瞧着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溜冰女?”

    樊山誉眨了眨眼,他明白意思,但没法说出口。

    “她为了赚钱染毒,但你应该知道,意志力有时候是最容易消磨的东西。后来她为了毒资,把我卖给我爸。”

    “卖?”樊山誉盘坐在池林身边,从他手里拿了几粒鱼食。

    “对,池铭需要一个年龄相当的玩伴。”池林说,“可能叫玩具更贴切一点。”

    这些事有些荒谬,因为无法用传统的伦理观念作解。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孩子,给另一个孩子作玩具。

    小孩子对待玩具,有时手段是残忍得可怕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是非观。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迟早会被扔下的,因为我和我的哥哥、我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池铭的爱、池铭的掌控欲,永远要为一些更重要的事让步。譬如钱权,譬如长久以来支撑他的恨。

    他们之间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偏执,是互舐伤口。池林只是兄长珍爱的某一个物件,是摆在家里看的花瓶、是养在笼中可以娇纵而啄人的鸟。

    池林一味地找寻自己的存在感,因为他怕被抛下,怕只是一个玩具。然而本不存在的东西,怕有什么用呢?

    真该来的时候,池铭全都丢下他了,没有一次例外。

    池铭遥遥立在天边,他只会扶摇而上,必要时抛下追随他的一切,就算是他最珍爱的也不例外。

    池林不想跟着他,不想再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的事你应该自己了解过,对吗?”

    樊山誉点了头。

    话不必要说得太细了,太细难免显得残忍。池林望着樊山誉,他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倒是樊山誉蹙着眉。

    “所以你是为了摆脱他,才和我在一起的吗?”樊山誉问,声音里有无尽委屈。

    池林手上沾着鱼食的腥味,没法抱他,只好把侧脸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如果,你有一支坏了的笔。你本来就要去丢它,在丢的路上碰见了很漂亮的新笔,买不买?”

    “买啊,”樊山誉说,“不买是傻蛋。”

    池林笑了两声,轻轻出了一口气。

    “如果遇见的不是你,我本来打算去瑞士。”池林说,“看几年雪,吃很多很多巧克力,然后在四十岁,我变老之前,安乐死。”

    樊山誉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巴,鱼食把池林熏得够呛。

    “你丫的,两辈子给我都不够活的。你在这咒自己。”樊山誉骂他,吸了下鼻子。

    池林忍不住要吻他,此刻吻不到脸,就只好隔着衣服亲吻他的肩膀,顺便把鱼食味蹭了。

    “我还瞒了你一件事。”池林望着门边一颗高大的树,“要听吗,你应该会很生气。”

    樊山誉凶道:“我现在就很生气!”

    “那我不说了。”

    樊山誉一下没气了。他抱着池林一通蹭,脸埋在他肩窝里,久久地不愿意出来。

    “樊山誉,我们有过一个孩子。”池林忽然说。

    樊山誉怔住了。

    “是个小女孩,引产的时候已经有人形了。我留了一截她的脐带。”

    “池林,你他妈说你不能怀孕的。”樊山誉低声道,“你骗我!”

    “对,骗了你。”池林贴着他的发顶,声音很轻,“我想生下来的,对不起。我没做到。”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要是和我说,”樊山誉噎了一下,“我把池铭剁了,我也要找你回来。”

    樊山誉能懂,他的崽儿到了池铭的地盘,那就叫羊入虎口。要是换他也一样。

    他的暴脾气哪里忍得了这个。

    可在池林这儿啥都反过来了,池铭先来他后到,吃个哑巴亏不说,还没了他和池林的孩子。

    那个宝宝要是出生,现在都快上小学了。

    忍一时越想越气,樊山誉把他抱紧紧的,池林也抱着他,慢慢地哄。池林不说道理,只是亲他,用一个又一个的吻,让他半点气不起来。

    “都过去了。”池林这么说,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都过去了。

    爱人难得,被爱更难得,要是只纠结于谁亏谁赚了,这一辈子怕是都过得不安生。

    池林拼了命逃出来,再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樊山誉把满是伤的一颗心捧出来,又用来爱他。

    他们此时此刻能够相拥,已经不容易了。

    院墙外的天四四方方,树与屋檐遮去小半,投下来斑斓而不刺目的碎影。这里有池林的过去,他们在这把话说开,一切也都留在昨天。

    踏出这扇院门,再不回顾从前。

    晚上没在这边住,还得回去给猫铲屎。回程路上樊山誉开着车,一盏盏路灯从天窗路过,照在他脸上。

    这回换池林望着他,久久无言。

    对池林来说,樊山誉也许就是黑暗中的一点点火光。他笨拙地燃烧着,足够亮又足够温暖,刚好够被池林抱在怀里。

    所以池林趋近火光,坚定地选择他、追逐他,在将熄灭时温柔地拥抱他。

    爱会融化在生活里,变成一天天的柴米油盐、变成最温暖的平静。

    这就是池林想要的,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