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登闻鼓(下)(剧情)
“你是皇帝吗?” 男孩刚睁开眼睛,就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床边的老妪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你是阎王吗?我死了吗?” “这孩子,怎么净说胡话呢!莫不是发烧了?” 粗糙的手掌覆上前额,果然触到一片热烫。老妪忙出门去找水,男孩却挣扎着起身,不顾未愈的伤口和疼痛的筋骨,极为缓慢地向门口挪去。 得找到皇帝……才能救先生……找到皇帝…… 恍惚中,男孩无助地抬起手臂,竟触到一团光滑柔软的物什,还隐隐透着药香。他抬起头想要瞧个仔细,却不防被人打横抱起,直接放回床榻上,还盖好了棉被。 “放开……让我去……找皇帝……告何千岁……” 瘦小的身躯在被褥之中不安分地扭动着,前额渗出一层冷汗。方才的老妪已端了水回来,在男孩通红的小脸上左擦右擦,另有一名医官打扮的老翁在旁把脉,沉吟片刻后道:“幸好只是风寒,吃两剂药疏散疏散,也就没事了。这里有两粒丸药,服下后,能让他好生睡一觉。” 老妪照吩咐做了,男孩果然安静下来,沉沉睡去。医官又交代了几句用药事宜,便退出门外,绕至屋后镜湖边。 说来也怪,往日这湖畔再清净,也总有一两名洒扫的婆子在,今日却连个人影儿都无。医官倒不见怪,只孤身踏上九曲竹桥,步入湖心那间水榭。一名衣冠清贵的俊朗青年含笑相迎,口中道:“柳太医辛苦了。” 水榭内,殷广祺躬身行礼,周围空空荡荡,竟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柳泉林连忙还礼,口中道:“王爷不必如此,折煞老臣了。臣方才已替那孩子瞧过,亏得他筋骨还算结实,要害之处伤也不算太重,只要按方服药,再将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殷广祺感激地一笑。“多谢您……小王还有一言,今日之事,请您万勿向他人提起,以免日后麻烦。” 柳泉林亦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老臣今日来,只是例行替王爷请脉,别无他话。” 二人略一对视,彼此会意,便不再多言。好生送走柳太医后,殷广祺亲自烹了两盏茶,慢慢地品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支沾了血污的绢制红梅,十分仔细地擦拭起来,好似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这东西……是从那男孩身上找到的。 因着噩梦惊扰,殷广祺昨夜几乎未合眼。今早入宫时,虽下着雨,他也特意弃了轿辇,撑伞步行,略醒一醒神。行至登闻鼓附近,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孩令殷广祺动了恻隐之心,他避开何进安插的眼线,暗中嘱咐两名值得信任的侍卫扮成京兆府差役,将那孩子偷偷送进王府救治。待殷广祺出宫回府,男孩正被乳母顾夫人藏在房里照顾,他过去瞧了一眼,竟在男孩换下来的衣物中间看到一样熟悉物什。 不会认错的,这细绢梅花,正是当年他亲手簪在仲徽鬓边的那支。 他将绢花拾起,又望了望榻上昏迷不醒的男孩,噩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于眼前,一种最糟的猜测在脑海里打转,挥之不去…… “你若再不用,茶可就凉了。” 水榭内,殷广祺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发痴似的低语。 “这是福建岁贡的小龙团,我得了后一直舍不得尝,专门留给你的。” 无人应答,耳畔只有潺潺水声。 他默然良久,待到茶汤已冷透,才举盏饮尽,顺手拭去眼角一滴清泪。 仲徽,你究竟在哪儿……你还好吗…… ——————————— 小六子从昏睡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否则,身下怎么会这般柔软?被面怎么会如此光滑? 嘴里苦得厉害,他本能地想去找水,却发现周身酸痛,右臂被两块木板夹得严实,头也有点晕。 “醒啦?喝点水?” 小六子尚在迷糊,一位慈祥的老婆婆忽然出现在眼前,手中端着个精巧瓷杯,衣着打扮皆是他连想都未曾想过的光鲜亮丽。 这又是谁?孟婆吗? 他接过瓷杯,小心地尝了尝,那水竟是甜的,不太像传说中的孟婆汤。 “喝吧,我在里面兑了点桂花糖,免得你吃过药后口中发苦。”老婆婆说着,伸手探上男孩前额,复笑道:“还行,不烧了。你慢慢喝着啊,我去叫个人来。” 听罢这番话,小六子逐渐想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遂放心大胆地喝起水来。那瓷杯太小,他一口就全喝光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目光在屋内逡巡半圈,试图找到水壶,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摆在桌上的几样眼熟东西。小六子这才反应过来,掀开被褥瞧了瞧,衣裳果然换过了,随身带的几件物什,大概都被摆在那边。这般想着,他又向桌上望去,仔细一点,心下却一惊。 ……花儿呢! 他挣扎着起身,脚还没沾到地,就被一双修长温暖的手挡住了去路。 “别乱动,你这伤得养。” 男子的声音清润如泉,相貌也不凡,按小六子的说法,这人就像先生那样好看。然而此刻,小六子没心思去注意这些,他只是向前挣扎,口中嚷着:“我丢东西了,让我去找……” “你是说这个吗?” 男子从袖中取出那支绢花,小六子见了眼前一亮,劈手就夺。 “还给我!那是我的!” “好好,我不跟你抢。”男子似乎生怕把绢花弄坏,连忙松手,待到小六子平静下来才继续问:“你这花儿,是从哪得来的?” “我先生给的。” 对方怔了怔,半晌方颤抖着道:“你先生……他姓什么?” “姓钟。” 小六子见那人眸中神色复杂,便也懒得去猜他意思,只试探着问:“我要去见皇帝。你知道怎么才能找到皇帝吗?” “你……你找皇帝?” “哎呦,这孩子,怎的又开始混唚。”守在一旁的老婆婆见状急道:“烧糊涂的时候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这烧刚退,还瞎说!” 小六子正欲反驳,却听得那男子道:“左右这里也没外人,乳母不必如此紧张,且听他讲。你方才说要找皇帝,是为着什么?我能见到皇帝,或许可以帮上你。” “你真的认识皇帝?!”小六子惊喜地瞪大双眼,见对方真诚地点了点头,便扯着他袖子道:“求你帮帮我罢,不然先生就要被何千岁的人折腾死了!他们都说,全天下只有皇帝比何千岁还厉害,那皇帝一定有法子救我先生,对不对?” 男子听罢,眉头紧锁,又问:“说得清楚些,你先生究竟怎么了?” “那天来了一伙陌生官差,进门就把我先生抓走,几天过去也没个消息。后来听在衙门当差的石头哥和大雷哥讲,那群官差都是京城里何千岁的人,他们说我先生本不姓钟,姓孟,还是个探花,又逼着我先生交代什么,先生不肯说,官差就喊打喊杀的。后来吕郎中被叫去治伤,我也跟着,看见先生被他们折腾得半死不活,多少伤药都不够用。先生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的钦犯!肯定是那个何千岁在冤枉先生……” 小六子自顾自地说着,竟没注意到对面的男子脸色逐渐苍白,双唇也在微微发抖。 “……能不能,把你跟你先生的事,从头讲讲?” ----------------------------- 没人知道小六子的爹娘是谁,连最好打听的常婶都掰扯不清。这个孩子好像就那么突然出现在永平城里,满大街瞎跑,饿了就偷,冷了就抢,困了就往墙根一蜷,和衣而睡。人们见他右手小指旁多长了个rou瘤,像是六指儿,便干脆唤他小六子。也曾有好心的人家收留过他,无奈这顽童实在劣性难改,养不住。何况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能匀出半个蒸饼都算难得。一来二去的,小六子还是整日在城里乱晃,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连衙差都懒得管他,偶尔能得人施舍一口饭,就算撞了好运。 月黑风高夜,他揣着刚偷来的几个铜板,钻进一条偏僻窄巷,幼小的身躯灵巧如猿,轻松地翻过一面破旧院墙,在老槐下用手扒着土,很快便挖出个小包袱,内里一堆鸡零狗碎,全是他偷来的东西。待藏好赃物,小六子满意地拍了拍满手的土,在刚刚填平的坑上躺了下来,愉快地吹起口哨。 他也不怕被谁瞧见,只因这房子是远近闻名的凶宅,据说曾烧死过三家人,怨气重得很。永平本地人就算穷到露宿街头也不会买这宅子,甚至连靠近院墙都觉得犯忌讳。小六子钻了这个空儿,夜里便常来光顾,偶尔睡上一觉,也并没见过什么鬼。 然而今夜,小六子刚阖上眼,便听到荒草丛后传来“吱呀”一声。他惊恐地向那边望了望,只见废弃多年的茅屋骤然开启,吐出一道黑影。刹那间,他想起了所有关于这凶宅闹鬼的传闻,吓得屏住呼吸,黑影却越来越近。小六子已经被唬破了胆,干脆蒙住眼睛,不管不顾地大喊道:“别过来啊!别过来……鬼老爷饶了我罢,我我我个子矮,rou又柴又酸,不好吃……” 周遭静了半晌,忽然闻得一声轻笑。“你睁眼瞧瞧,我是人是鬼?” 小六子哪里敢信,只管叫唤着:“我身上虱子多得很!别吃我!”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后,一阵麦香钻入鼻翼。他奓着胆子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果然见到半个蒸饼。 “饿了吧,要不要吃点?” 算了,死也要做饱死鬼。小六子抱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接过蒸饼,狼吞虎咽起来。待到填满了肚子,他才认真打量起对面那个“鬼”,不由得在心底感慨起来。 据说鬼都是青面獠牙的,他长这么好看,应该……不太像是鬼? “你真的不是鬼?” 对方笑着摇摇头,又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小六子罢。” “诶,你知道我?” “今天进城的时候听人讲起过。你今年多大?” “嗯……九岁?十岁?我也不清楚,你瞧着我像几岁就是几岁吧。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啥在这鬼宅里?怪吓人的。” “因为没钱,只租得起这里。” “你不怕鬼吗?” 对方又笑了笑,明眸映着月光,更为动人。 “这世上比鬼还可怖的人比比皆是,怕鬼做什么……你若没地方住,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罢。” 次日,当小六子醒来时,那个好看的人已经出门,还给他留下半个蒸饼。小六子叼着吃的出来闲逛,路过集市时,看到了愁眉苦脸的吴老大和吴老二。 “你们俩咋了?” “明天又要开始读书……” “那个陈秀才不是搬走了吗?” “今儿一早,爹又给我们寻了个新的先生。”吴老二边说边叹气。“束修都送了。” 三人正聊着,忽见两道身影徐徐而来。吴老大伸手一指。“喏,就是他。” 小六子惊讶地瞧着吴帽匠身边的那个人,嘴里的蒸饼差点掉出来。 竟然是他! “秀才方能做先生,你……你是个秀才?” “这小泼皮,怎么说话呢?”吴帽匠斥道:“得叫钟先生。” 小六子置若罔闻,只盯着钟先生瞧。“你真的是个秀才?” “真的。” “秀才怎么会穷到去住鬼宅?” 钟先生笑着反问:“天底下的穷秀才还少吗?” “……也对哦。” ———————————— 就为着半个蒸饼,小六子干脆赖上了钟先生,在鬼宅长住下来。人家吃饭他也吃饭,人家睡觉他也睡觉,人家出门去教书,他就蹲在窗根底下听。钟先生也真真好脾气,不仅没把小六子赶走,还每顿饭都分他一半。久而久之,眼见吃住确实有了着落,小六子便不再去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加之整日蹲在哪儿听人读书,耳濡目染,也略知些道理,不似从前那般混沌懵懂。 那日,钟先生正教吴家两小儿习字,小六子看得心痒,便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照猫画虎。 “这一笔,不应这样写。” 小六子被唬了一跳,猛然抬头,却见钟先生正蹲在面前,身后红霞漫天——原来他摆弄得入迷,竟忘了时辰。 “撇与捺有分别,落笔时要控制好力道。”钟先生边说边握着小六子的手,慢慢在地上写起来。“你瞧,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小六子一怔,点了点头。心底好似有暖流涌入,惹得他想哭。 到底是没爹娘的孩子,纵然永平民风淳朴,也从没人待他这般好。 “你天资聪颖,若真想读书习字,晚上回去我教你。” 小六子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真……真的?” “当然。” “可我交不起束修……” 钟先生冲他眨眨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把藏在老槐树下的东西都还给失主,就算是束修啦。” 当夜,小六子忙到月上柳梢,才满身尘土地回到住处。甫一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窜到钟先生身旁,在对方手里塞了半个蒸饼。 “所有东西都还回去了。这是我帮常婶挑水的报酬,当束修正合适!”小六子兴奋得满面通红,高声唤道:“拜见先生!” 从此,市井里少了个游手好闲的偷儿,多了个四处帮忙的勤快小孩。众人见他浪子回头,便也乐意周济一二,有了活儿常想着叫上他,特别是吴郎中,瞧着小六子聪明活泛,总是喊他来药铺帮忙,闲了便教他一点医术。小六子白天忙得乐呵,晚上跟着钟先生读书习字,学点道理。虽然仍旧是囊中如洗,但心底踏实,整个人也焕然一新。 日子流水似的过,小六子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然而忽有一日,城里来了些陌生官差,他们吆五喝六地,在大街小巷贴满海捕文书。城中人心惶惶,钟先生也不再去吴家教书,甚至整日闭门不出。后来,那些官差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去就是一通乱搜,非说城中藏了什么逆党。小六子把这话学给钟先生听,只见先生叹了口气,转身抱起一捆柴,开始生火。 “这天也不冷,为什么生火?” 小六子困惑地问了几遍,钟先生也不答话,却默默地取出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往火堆里丢。 “先生!你这是……” “全都留不得。”钟先生点燃一册书卷,苦笑道:“凡是上面有我字迹的,都不能留。” “可,为什么啊……” 火光熊熊,余烬在热浪中翩跹,如飞蛾焚身。钟先生也不答言,只默默烧着东西,待到书册字纸都燃尽,他又寻出一支绢花捧在掌中,双眸紧盯着跃动的火舌,神情犹豫,似是不舍。 “哇!”小六子发出惊叹,又忍不住问:“这么好看的东西,先生也要烧吗?” 钟先生顿了顿,凄恻一笑,复摇摇头道:“着实可惜。你若喜欢,便拿去罢。” 小六子将那绢花托在掌心把玩许久,忽见先生把仅剩的几吊钱、一支笔、和三个蒸饼都取了来,用两件衣裳打成个小包袱,递到他手边,异常平静地道:“你走罢。” “先生?!” “趁缉事厂的人还没找来,带上东西赶快走,投奔到谁家都好。今后就当从没见过我,记住了吗?” 小六子又惊又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嚷道:“我不走!这儿是我家,我就跟先生住一起,哪也不去!” 钟先生见状,再度陷入沉默。须臾,他揉了揉小六子的发顶,叹息似的道:“你必须得走,因为……因为他们要抓的人,就是我。” “不可能!那些官差要抓的是逆党,与先生什么相干?” “呵,逆党……不过是个莫须有的名头罢了。多说无益,你也不必知道其中曲折,只管走便是。” 小六子哪里肯听?任凭钟先生苦苦相劝,小六子硬是拽着他衣袖不松手。二人僵持半晌,忽闻门外一阵吵嚷: “开门!官府拿人!快开门!” ————————————— 数日后。 永平城内,卖蒸饼的常婶正在安慰嗐声叹气的吕郎中。“你呀,也别再埋怨自个儿了。祸福自有天定,不在人为。何况我瞧着小六那孩子挺灵的,这一趟出去能撞上大运也说不定,哪就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吕郎中摆摆手。“你知不道。” “少跟这儿装蒜。我有啥知不道的?” “你算算,永平到京城多老远呐,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啥都不懂,也没个车马,不饿死也得累死!就算他当真走到了京城,又能顶啥事儿?唉,好端端的,又搭进去一条小命儿,这世道啊……” 常婶听得不耐烦,干脆转过身去揉面,把老吕那一堆唠叨全当了耳旁风。 小六子是夜里趁吕郎中睡着时走的,随身只带了先生给的那个小包裹。他在城门口转悠到鸡鸣时分,城门刚打开一半就冲了出去,把守门的衙差撞得一踉跄,险些载个跟头。 人人都说,天底下皇帝最大,何千岁第二大。小六子就想,既然先生是被何千岁冤枉的,那皇帝肯定能救先生。他还记得曾听说书的讲过,平民老百姓若实在冤情严重,又寻不到门路时,可以上京敲登闻鼓,告御状。皇帝不是连丢猪都管吗?先生这么冤枉,皇帝听了肯定要管的。小六子认真思考了两顿饭的工夫,最终打定一个糊涂念头:去京城,找皇帝告状!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傻人有傻福。小六子刚走到城郊秃山,就遇见了一伙往京城走镖的。那镖头是个热心肠讲义气的人,听了小六子一番没头脑的莽撞话,又是可叹又是好笑,竟叫他直接跟着镖车走,吃住都包,帮忙打杂就行。镖师们脚程快,这趟也没遇上什么劫匪,竟顺顺利利地到了京城。当小六子向众人道谢,并问登闻鼓在哪儿时,镖头劝他:“若还想要这条小命,就别去招惹何千岁。” “可我得救我先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算了,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