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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听他语气陌生客气,不由一阵心慌,脱口道:“我……”

    话一出口,便觉声音也已全然不同。我从前不善与人言语,浊音又重,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几时有过这般清亮音色。

    萧越又是一怔,才掩饰般轻咳一声,道:“我师弟体质近于凡人,大概五六十岁模样,脸上这里有块……”向自己左眼比了一比,忽而话语一顿:“是了,秘境中时日如流,我师弟看起来只怕不止这般年岁……我一时竟忘了,实在抱歉。”

    我才知他是特意在门口等我,心中一阵温暖,低声道:“大师兄,我……我就是江随云。”

    萧越毕竟是见惯风浪之人,闻言也不见如何失态,只将一双温润眼眸张大些许,旋即道:“道友说笑了。”

    我急道:“大师兄,真的是我。我在秘境中某一处跌了下去,有一位天女将我拘在石室里,给我身上……不不,她说我身上原本有个禁制。……对了,那地方唤作泪海悲天,吃了她的果子便会出现幻境,不知大师兄你们有没有遇上?”

    我本就口拙,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自知无法取信于人,更是急得额头见汗。

    萧越却又望着我出神一瞬,才忽然反应过来,匆忙移开了目光:“道友既自称是我师弟,不知可否移步详谈,以证真伪。”

    我自然无不答允。萧越便向我做个请的手势,引我前行。路过那几位同门时,只见他们仍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萧越低声提醒,才重新活动起来,或理冠带,或与人交谈,只是举止皆十分生硬不自然。

    ?

    我不明就里,随萧越到了黄粱城一间客栈中,将秘境中前因后事,详详细细说与他听,只把我对叶疏种种遐思掩去不提。见他沉吟不语,忙走到窗前,指道:“大师兄,这是我们来时住的客栈,你就住在东院,是不是?我听见你来寻我,还让小谢他们找你报信。只是那时我已成了……青蛙,说不出话来了。”

    萧越眼底掠过一线异色,喟叹道:“我便是怕你一时情急,随叶师弟去了。想那不知梦中何等险恶,其他道门皆死伤过半,本派人手折损最少,也有七人死于非命,十三人至今元气未复。想不到你与他业缘如是之深,以致最后有此奇遇。”

    我听他话语松动,一时激动,回身握住了他手:“大师兄信我了么?”

    萧越低头向我二人交握的手望了一眼,一贯沉稳的神情竟有些动摇,片刻才抬起脸来,向我歉然地摇了摇头:“世上有拘魂、夺舍之法,我道行低微,难以辨别。恐怕只能请……请阁下随我一起回山,让师尊他老人家定夺了。”

    我略感失望,只得道:“……也好,是该小心为上。”

    萧越从腕上解下一卷红光流动的绳索,彬彬有礼道:“为防万一,面见师尊之前,可否让我将这捆魔索系在阁下身上?请放心,饮食行动皆无碍,只是不能离我一丈之外。”

    我自无异议。萧越将我一边衣袖小心卷起,道了声“得罪”,将那绳索一端在我手腕上紧紧缠缚几圈,另一端却系在他手上。

    我形貌大改之后,周身感触也远比从前灵敏。此时察觉他灵压沉敛,比初结金丹时大为不同。遂关切道:“大师兄在秘境中历练得如何?可也遇着什么异事?”

    萧越凝目看我,客气地摇了摇头,道:“验明真身之前,请阁下不要用江师弟的口吻与我交谈。妖魔多诡,望你见谅。”

    ?

    我知他向来谨慎,只得作罢。此时正是夏日,院中水塘生出浮萍一片,时闻蛙声。我忽想起一事,忙将那绳子轻轻一挽,将他带到那水塘边,指道:“那天晚上,李杨青还……”

    但见碧水清波,照见我的倒影。我一望见水中自己的面容,登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生平所见风姿绰约之人不可胜数,叶疏自是其中翘楚,萧越、江风吟亦是丰神俊秀,道宗名门之中,也多有仙风道骨、姿容端秀者。然而水中这张脸,实已超出我所知美丽的范畴,好似神光从天而降,令人一瞬间如坠梦中。

    我屏息良久,才极缓慢地抬起手来,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只听萧越向我道:“李道友却如何?”

    我这才如梦初醒,如避蛇蝎般退开一大步,不敢多看那倒影一眼:“没、没什么。那时他……现在大概也不认得我了。”

    萧越回头看了看水面,忽而一笑,道:“不必惊惶。阁下生得很美,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先前我看到时也几次失神,在此道声失礼。”

    我何曾听过别人赞我面容,更何况他如此直言不讳,一瞬间便赤红了双颊,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底。

    萧越似也有些赧然,目光生硬地转向天边云彩,忽道:“你身上衣衫可要更换?”

    我见水中萍影轻荡,映出我一身白袍破烂污损,诚然是不能再穿了。但我身边并无银钱,便想添置也是无法。

    萧越道:“我倒带有几件干净衣裳。仓促间不便订做,如不嫌弃,先将就几天如何?”

    我哪敢嫌弃,忙道谢不迭。萧越便唤店伴送来温汤手巾,让我在房中沐浴更衣。他借我的衣裳,除内衣外,便是一件柔软光洁的黑色锦袍,并冠带等物。我比之前已高挑许多,仍未及他,穿他的衣服,自是宽大不少,遂用锦带环住。那玉冠却不会系,便原封不动抱在手里。推开门来,见他背身站在院中,身姿舒挺,如夏日苍梧。遂向他走去,将玉冠递过:“多谢大师兄。这个我没用过,怕弄坏了,先还给你。”

    萧越并不看我,反手接过,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我见他反而道起歉来,忙摇手道:“不不,是我手笨。这头发也不方便得紧……”说着,便要拨给他看。

    禁制解除后,我最烦恼的便是这满头乌发。长及脚踝不说,发量还极为丰沛,适才沐浴之时,乌泱泱地浮了半桶,望之简直骇人。我从前打杂干活,多是扎一小髻,何曾有这般麻烦。谁想萧越不但不看,反向旁避了一步。

    我落了个没趣,尴尬地抓了下鼻子,偷看他一眼,又道:“这捆魔索当真神奇,袖子穿过,竟半点不受拘束。”说着,便勾住腕上绳索,好奇地摇动几下。

    萧越手上一震,绳索上一股灼热灵息传来,将我的手弹开。我明知他防范我并无不妥,仍不由有些不悦,咕哝道:“我本来就是江随云,你对他那般好,却这样对我。”

    萧越却听见了,瞥了我一眼,道:“你若是江师弟,我以后自然也待你好。”说着,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我抬眼望他,不觉又埋怨起来:这槐安国的夏天,实在有些太热了。

    ?

    一路无话,转眼已到青霄门下。行至丹霞镇外,只见处处人声鼎沸,比我印象中热闹了许多。城镇外沿也扩张了不少,街边茶楼、商铺,皆比从前光鲜。行人衣着打扮,女子妆容发饰,也比旧时大不同了。

    我随他们去投宿,途经小荷那家糕饼店时,不由多驻足了片刻。只见店前热气蒸笼,卖的仍是蒸糕、点心之属,店面却已全然不同,门口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子也换了新的花色。我向店中忙碌的伙计张望了好几眼,并不见一个面目肖似小荷的。有意问时,那伙计却只顾傻望着我,连手被烫了也不晓得。我见萧越在前方等候,恐他不耐,只得重新低垂了头,跟他去了。

    当夜投宿却不顺利,连问了几处都说客满,说是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城中客店早已人满为患,连镇上也跟着沾了光。最后还是有店家认出青霄门弟子,紧着收拾了两间上房出来。我听他们私下笑谈,说是再无处可去,就只好去甚么“丹霞山庄”了。又说庄中几味小食做得如何精致美味,可惜大师兄轻易不许人去,也只得独自在这里吞馋涎罢了。我听得好奇,欲开口问时,反被他们攀住话头,问我喜欢吃些什么。

    我年老口味寡淡,只爱些甜烂之物,料想不中别人谈兴。于是努力回想了一番,说道:“从前城东铁匠铺前有一家憨头烧饼,分量足,价钱也公道,刚出炉时两面煸黄,滋味最好,我一口气能吃十七八个。桥头有家夫妻打卤面,黄豆汤味美又不要钱,每次去必定喝到肚胀。是了,原先烂抹布街还有一家烧腊店,老板人极好,每次到他店里做生意,他都附赠一副猪下水,两条猪头rou。冬夜在砂锅里炖烂了,配一杯米酒喝,吃得全身热烘烘的,倒头睡去,连梦也不做一个。”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面色俱都十分奇异。有一个便自告奋勇,要帮我去买。

    我忙道:“这都是许久前的事了,现在只怕早都不在了。我有个……朋友,从前我常在她家店里买玫瑰豆沙饼吃,今天一看,也不在了。”

    一位年纪甚小的师弟立即凑过来,道:“说到豆沙饼,我倒知道一家……”

    忽听房门咔然打开,萧越的身影冷冷出现在门口。几名弟子相对吐了吐舌头,顿时作鸟兽散。

    我见他神色疏离,不由一阵心慌。他原本并不信我,只当我是妖魔作祟,附了他江师弟的身。如今见我和门派弟子相谈甚欢,只怕更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我一时讷讷,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眼见他出门下楼,我也忙跟着下楼。走得太快,还踩中衣摆,差点绊了一跤。

    萧越身形一顿,重又往前走,脚步却放缓了。

    走上长街,恰逢烟火盛放,万紫千红。我要替自己真身作证,忙几步赶上了他,指那焰火道:“大师兄,有一次我差点被人烧死,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么?你跟我说,你小时候最怕鞭炮声。我当时还告诉你,只要这样……”

    我举起两手,模仿当日动作,捂住自己耳朵,向他道:“——便听不见了。”

    萧越只看了我一眼,便别过头去。烟光照耀下,却见他耳根都已经红了。

    片刻,才听见他的声音自星夜中传来:“你……不要装我江师弟,乱我心曲。”

    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怎地,耳朵也有些发烫。

    ?

    次日一早,我便上山谒见青霄真人。道尊常年闭关,我在山上这么多年,只有幸听闻过他老人家一二传音,连画卷、雕像也无缘一见。听掌事长老叫我抬头,惶惶然看时,见他样貌不过四十六七岁,一身灰白长袍,长髭短须,面容沉着。他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仪门后,整座大殿便有种异样威压直达心底,令人心中肃然,不敢造次。我只觐望了一眼,便立刻又将头深深压下去。

    青霄真人听萧越述说我秘境中遭遇,不置一词,只缓缓来到我身边,温言道:“好孩子,抬起头来。”

    我畏惧地抬头,只见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额头。

    我只觉脑中一阵沉重眩晕,竟是昏昏欲睡。待惊觉回神,头脑仍觉钝滞无比,仿佛从一场长达数月的黑甜梦中醒来。

    谢明台关切道:“如何?可是本门弟子江随云?”

    我知他修为极高,普世无出其右。但想到那禁制诸多古怪,连惯见异事的天女也差点束手无策,一时心中忐忑,惶然无措。

    只听青霄真人道:“是。”

    我全身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往下瘫去。

    却见青霄真人望着我,亲切道:“你从前是芝兰台候选弟子?听说你秘境试炼并不逊于他人,为何最后竟然落选?”

    我万料不到有朝一日竟还要拿这陈年旧疤出来,当众切给人看。只得垂头道:“我那时不识文字,第一场笔试只得了三级乙等。剑法也未好好学,青云剑一共只学会了三式,擂台大比……便放弃了。”

    青霄真人与旁人低语几句,欣然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在秋收堂任职时,坦荡磊落,从不偏袒徇私,对身边一众长辈、晚辈,更是极尽照拂。你少年贫苦无学,却凭借自己极大毅力攻读诗书,终有所成。你禁制之躯屡遭挫折,心性却愈见坚韧。如今你根骨资质,无一不是上佳。不知你可愿意入我门下?”

    我一生之中做过万千浮想,从未想过还有这等美事砸上头来,一时连欢喜都已傻了,连师父也喊不出来,只深深跪在地上,向他老人家磕了好几个响头。

    青霄真人笑道:“且不必忙。下月十五天门大典,七峰十六堂弟子齐聚之时,为师再受你这一拜不迟。”

    又将我扶起,指萧越道:“你师父我一生惫懒,只收了两个弟子。这位是你萧越师兄,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我忙点了点头,躬身叫了声:“……师兄。”

    两个字出口,只觉一阵奇异感触掠过心头。

    又听青霄真人道:“还有一位,论入门先后,你本该叫一句师兄。只是他跟随我时年纪极幼,人人都以师弟唤之,你便也随个大流,叫他师弟罢。”

    说着,便向殿厅一角唤道:“叶疏,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有两位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