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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么。

    我原本要矢口否认,但迎着他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违心的话竟说不出口,闭上嘴唇,只当是默认了。

    叶疏又问:“为何要躲?”

    我又被他问住,沉默半晌,只垂下眼道:“我不想见到你。”

    叶疏望了我片刻,缓缓道:“你曾经找叶白驹要我的画像,不知梦中一路盯着我看,又幻想我与你双修,让我叫你夫君。”

    他口吻冰冷,仿佛陈述证词一般,无一丝高低起伏。说罢,也不顾我赤红得几乎滴血的脸,直接抬眼与我对视:“你从前也不识得我,所爱者不过是我的容貌。我十九岁至今容颜未改,你现在为何不愿见我?”

    我再不能忍,离鞍一纵而下。落地不稳,竟而一跤摔倒,吃了一嘴沙子。我也顾不得狼狈,向他怒视道:“不错,我从前苍白肤浅,色迷心窍,我勘不透你那美丽皮相,不行吗?你说我爱的不过是你的容貌,难道容貌不是你身上一部分?我被你容貌吸引,便不配向你奉献一点真心?照你这么说,除非世上人人都是丑人,才算是心心相印,不掺半分虚假了!”

    我本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口不择言。话一出口,竟触动心事,不由得怔了。

    叶疏在马上看着我气急败坏,眼睫低垂,若有所思。许久,才伸手向我,道:“回去了。”

    我将手狠狠往腋下一夹,连看也不看他。过了片刻,只听一道极轻的弹指声,我身周浮现出一个淡白色的法阵,形如六角雪花。人在其中,只觉神清目爽,连脚底的黄沙也仿佛清凉了不少。

    叶疏的声音在法阵外响起:“在里面等。别出来。”

    耳听他马蹄声远去,不一时,裴参军飞马而来,见我坐在地上不动,惊道:“叶仙君让我来接你,你怎么了?”

    我发作的气力已过,倦道:“没什么,走罢。”

    从此我避他更甚,连那寓所也不曾回过,成日阶只和守城士卒一起,清理淤渠,修筑城防。城中民众有时送来面饼、清水,他们追闹吃喝时,我心中方有些安宁喜乐。这日他们又在角楼下叫我,我本不愿理会,却听一声叠一声,十分执拗。我无奈走去,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必饮食么?”

    一名小兵嬉皮笑脸道:“可不是晓得么?方才那位奶奶便是怜你吃不得、喝不得,特意送了这条红头绳来,要江仙君你系在发上,免得白白热坏了。”

    我见那红绳颇为陈旧,想是人家孙女儿扎小辫的物什。另外几名士兵却趁机起哄,要我绑上给他们看看。周二牛动作最快,一手擎了红绳,一手便往我兜帽上抓去。

    只听对面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几人见裴参军来到,互相挤眉弄眼一阵,各自去了。周二牛临走却还向我抛了个媚眼,道:“仙君,我看这红绳与你甚是合衬,不如……”一语未毕,已被裴参军踢了一大脚,捂着屁股连骂了几句娘。

    我看得有趣,笑道:“如今你与他们可亲密得紧啊。”

    裴参军呸道:“谁与他们亲密了?狗东西不识好歹。”目光向我手中红绳看来,嘴上道:“是了,叶仙君让我转告你,雍州有急讯传来,请你今日之内与他一叙。”

    我心中怫然不悦,脱口道:“不去!”

    裴参军正色道:“似与云州战况有关。”

    我只得道:“知道了。”想到又要与他面对,燥恼异常,将兜帽中的头发全拨向一旁,不断扇动。

    裴参军见我发间偶有细沙掉落,嘴唇一动,却欲言又止。见我向他望去,才迟疑道:“你……可要洗浴么?”

    原来他与众兵厮混熟了,便听他们言道,城西了望台附近有一条暗河,乃是黑水城雨季时蓄水所用。他们出城布防时,便常偷偷下河戏水。今年天旱得厉害,据说近日就要开闸引流,以解城中用水燃眉之急。

    我自禁制解除,周身覆盖灵息,并未沾染许多尘埃。但成日风沙浇灌,身上总有些不大爽利。一听之下,不禁怦然心动。一过黄昏,便催他带我前去。

    裴参军也未亲身来过,一路探察地形,七弯八拐,终于在一处沙丘上驻足道:“到了!”

    我往下一望,只见银色月光照着细沙中一条弯弯的水流,却是甚么河了?连开春化冻的小溪水,也比它丰饶些。走下去看时,只觉脚下绵软,沉沉如坠。一脚踩空,便再也拔不起来了。说要在其中洗浴,只怕连个头大些的鱼也很难办到。

    裴参军长长“啊”了一声,神情极为懊恼,挽住我道:“仙君,请回罢。我实在不知道……”

    我轻轻挣脱他,笑道:“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而归?”说着,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溪流旁,原本只想洗手,略一迟疑,便摘了面幕,掬水洗了一把脸。见他还在沙丘上发怔,便招呼道:“快来,凉快得紧!”

    裴参军这才回过神来,抬步走到我身边。只是同手同脚,姿势极为别扭。

    我近日头发愈来愈长,一坐下来,发尾便全铺落在细沙上。只得又沾了些水,用手将之草草梳理一遍。本想拿那段红绳绑成一束,只是绕来绕去,总是不能成功。

    裴参军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将我头发全拨到脑后,又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替我束发。

    我只觉他手法比我更为生疏,笑道:“我瞧你也不大会,倒不如叫周二牛来。他家里好歹有个女儿,一年也多扎得几个羊角辫。”

    裴参军咄道:“他会个屁。”伸手梳了几下,又道:“你别理那群兵流子。他们一天到晚,便是在背后说些对你不敬的言语。”

    我好奇道:“甚么不敬的言语?说我不会施法么?”

    裴参军道:“不是。就说些什么……你多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想……娶你回家什么的。”

    他说到后几个字,声如蚊呐。我好笑道:“他们是离家太久,多喂了几口饭,便想媳妇了。还有什么?”

    裴参军道:“还有便是争论叶仙君与你谁更美了。”

    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奇谈,不由失笑道:“这还需要争?”

    裴参军嗯了一声,道:“不需要争,当然是你更美。”

    要不是头发被他握住,我简直要扭头看他一眼,如何好好一个年轻人,却像是瞎了。

    裴参军双手掌着,似要将那绳子打结。忽又在身后问:“你与叶仙君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用你们的话,是叫仙侣么?”

    我骇了一大跳,重心不稳,几乎跌入沙流中:“自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

    裴参军忙伸手拉我,似也慌了,连声道:“是我胡乱揣测,你莫要生气。我……我是看你对谁都轻声软语,从不说半句重话。叶仙君又是那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实不知你们为何总是吵架怄气。周二牛还在那一口咬定,说他从前打了老婆,下田回到屋里,老婆饭也不煮,衣也不晾,横鼻子竖眼睛的,足足便是你……对叶仙君那般模样了。”

    我万料不到旁人竟会有此误会,幸而没在叶疏面前提起,否则又不知如何辩解了。当下只道:“不是的。我和他……”

    说了这几个字,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愣怔了半天,才默默摇了摇头。

    裴参军悻悻道:“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见月上中天,伸手将我扶起。只听一声轻响,我满头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原来他束得太紧,反将那红绳崩断了。

    裴参军出神地望我半晌,才道:“你与叶仙君也好,其他人也罢,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只觉他眼神甚是热烈,月光下看来年轻之极,全无我这耄耋老人的暮气。当下苦笑道:“那可多谢你啦!”

    回城时已是深夜。我到了寓所楼下,又磨磨蹭蹭与裴参军闲话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原也没期望他入睡,但见他玉白身影端坐在银辉之中,身下丝席亦散发出柔和光芒,屋中全无可逃避之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叶疏鸦羽般长长的睫毛一动,睁开双眼,向我看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行囊拖到身前,低头道:“有事请讲。”

    叶疏沉默了一瞬,却道:“方才我听到你与裴参军说话。”

    我解包袱的手一顿,不耐道:“是是是,我和他出去散心,行了吗?没遇到邪魔,没耽误正事,劳您关心了。”

    叶疏墨玉般的眼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忽道:“你若对他无意,便不应该再跟他出去。”

    我如听天方奇谭,抬头道:“什么?”

    叶疏淡淡道:“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么。”

    我好似被惊雷劈中,倏然跳起,只想找一句最激烈的话来反驳他,喉咙却哑了火,吐不出一个字。

    叶疏目光落在我身上,口吻比他白衣上的月光更清冷:“就算你对他有意,也是不成的。他是凡人,寿限太短,与你不能久长。你该从此远离他,免生忧惧。”

    我一听凡人二字,好似被点着一般,厉声道:“凡人怎么了?凡人爱仙人有什么过错?你觉得你高高在上,凡人对你生出一丝肖想,也该千刀万剐是吗?我偏要与凡人在一起!我不要天长地久,就是一夕之欢也是好的!”

    我激动之下,全身灵息无法自控,不住向外逸散。陡然之间,只听一声凄厉啸鸣,从我行囊中传出。

    我满腔怒火悉数化为惊疑,抢上看时,只见诛邪正不断震颤长鸣,剑上的咒文竟已赤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