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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你有这个真的了。

    我从丹霞山庄出来,一路心绪万千,一时想:“我见大师兄写过那首诗的,就在千旗山他的住宅里,拿镇纸紧紧压在下面,一点儿边也不露出来。我要看时,他却拿手遮了不许。他心思藏得这样深,连让我给他改一件衣服,也偷偷留下这许多秘密。他从前便一直关怀我、照顾我,若不是裴参军……唉,他也不会和我明说。只怕在我觉察之前,他就已经喜欢我很久很久了。”又想起我在他府上做客时,他命人大张旗鼓,做了玫瑰饼给我;又怕我寂寞,叫了许多灵兽陪我玩耍。甚至更久远之前,他在槐安国屋外等我挽起头发,在秋收堂院中给我整理衣装,在不空山石阶上为我打伞烘干湿衣,桩桩件件,皆在目前。山道中寒风飒飒,吹得我面幕不断荡垂,令我不由摸了摸嘴唇,心想:“那天在水边,假如……假如……不知现在又会如何?”

    但这也不过是空想罢了。方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以后这些绮艳心思,他全都不要了。当日他乍见我和叶疏牵手,震惊竟至失态,想来也是以为我和叶疏已经定情。他谦默君子,自然选择退让,不再对我展露心意。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思来想去,心始终定不下来。最终只在心中叹了口气,想:“想这么多,都已经迟啦!看那江大小姐对他情深一往,两人门当户对,灵质又互为襄补,只怕好事就在近前。到时我亲手给他二人做一套漂漂亮亮的婚服,也算报答了他从前待我的恩情。”

    计较已定,便回到秋收堂中,将他送我的一应器用检点出来,一一擦洗干净,或以布袱包裹,或投入箱笼。连他送给我的诗词曲赋,并广叔交给我的十两银子,也一并放入箱中。收拾到那洞仙炉时,见其中玉骨冰莹,鼎身却毫不起眼。遂想:“他将这名贵之物送给我,我又哪里识得?不过白费了好东西罢了。”想从前我在江风吟身边服侍时,也常见许多新鲜宝物送来,样样奇巧,花样百出,还被其他世家子弟背后酸讽,说他家不愧是暴发户,喜欢变着法儿地在人前炫耀。想江雨晴从小见惯天下珍奇,嫁入萧家之后,掌管这些家当自无半点不妥,那瑟瑟姑娘想来也不敢给她这个少夫人脸色看。愈想愈不着边际,狠狠晃了几下脑袋,才将杂念从脑中驱逐出去。

    次日师尊果然传话下来,让我每日卯正时分,去往云何洞天练剑。我奉命踏足那青岩小院时,想起上次在这院中受叶白驹几次三番挑衅、不欢而散之事,脚步便有些怯了。

    叶疏玉雪般的身影立于小院中央,见我踟蹰不前,抬眸问道:“怎不进来?”

    叶白驹在旁捧着他的剑,闻言也哼了一声,道:“就是,磨磨蹭蹭的,我们院子里又没有蛇!”

    他说得口气冲,叶疏却似记起了什么,忽然走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将我带入院中。

    我心中一松,浑身的刺也下去了大半。见叶白驹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蓄积了一大股气,刚脱口叫出“主人”二字,叶疏便打断道:“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叶白驹对他的话不敢有半分违拗,虽然对我撒了老大一个白眼,摔门的声音惊得鸟雀齐飞,却也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不再出来摆动。只是心中对我怨懑不平,常暗中使些小手段,不是在给我的茶水中加些树枝、鸟粪,就是在我和叶疏停招吐纳时,故意在我身旁将笤帚扫得哗哗有声,做出逐客模样。见我不加理会,愈发变本加厉,将落叶都向我扬来,洒得我满头满身都是。

    叶疏听见我拍打衣袍之声,睁开眼来,墨瞳只略微一动,叶白驹立刻扔下笤帚,抱头逃进房中,且将门关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他来怪罪。

    叶疏与我原本对坐二尺之远,此时便来到我身边,道了声:“你别见怪。”便伸手过来,替我清理身上叶屑。

    我忙道:“我没……没怪他。”停了一停,又赶紧道:“他心智不过五六岁,我……枉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自然不能跟小孩子怄气。从前我也见过好些顽皮小童,捉弄起人来,比他还过分得多。有一回我们辛辛苦苦燔了十多斤石灰,一转背的工夫,尽被几个娃娃撒了尿进去……”

    叶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魔纹在朝阳下亦如在闪光一般,距离我面孔极近。修长的手指也伸了过来,轻轻搭在我耳朵上。

    我被他手指一触,顿时心跳如雷,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觉耳边一轻,叶疏已收回了手,指尖夹着一片黄叶,却是从我头发上摘下的。

    我不禁微感失望,匆匆道了声“多谢”,便扶剑起身了。只是心中却暗暗懊恼:“我真是昏了头了,怎会以为他是要亲我的?莫说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就是……唉,他练了那么久,只怕心中早无情欲之念。我却在这里发白日梦,实在蠢得过了头了!”

    心中一懊丧,使剑更是不通。我本就只会区区几式青云剑,平日全靠将那一一说与叶疏参详,让他先行领悟后,再与我拆招习练。他已升至元婴之境,剑术又极为精微,我若不是全神贯注,连他剑式的痕迹也看不到。与我一比照,便如一匹奔行如飞的灵骏带着一头呆驴一般,全然拖累了他的精进。我愈练愈是丧气,想我这天灵根人人都说世上罕有,师尊又传我先天心法,我这么久却毫无长进,归根结底,多半还是脑子太笨之故。心灰意懒之下,一天更无半点进益。次日便向来接我的叶白驹告假,说自己身上疲倦,今日便不去了。叶白驹本来一脸老大不情愿,一听之下,简直从心底高兴了出来,连蹦带跳地回去复命了。独剩我一人坐在房里,对着窗外的凄风冷雨怔怔发呆。心中只想:“我与他相距越来越远,魔教最近又如此猖獗,以后再有什么任务,我也是不能同他一起去的了。否则像这样半点忙也帮不上,难道再到生死一线之时,又要眼睁睁地看他独自留下不成?”

    正想得颓靡,忽然眼前一花,见院中那两株梅树底下,似乎多了个修长的身影。我起初还不敢相信,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果然便是叶疏。他一身白衣,也未打伞,雨丝落到他头上,便如冰花玉屑一般旋飘开去。

    我足足吃了一惊,赶紧跳下床来,开门出来迎接。叶疏进屋站定,对屋中陈设一眼也未瞧,只定定地望着我的脸,道:“我听叶白驹说你不舒服,你怎么了?”

    我本来不善作伪,见他如此关切,越发从心中羞愧了出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将我心中所想一一向他剖白。说到后来,只觉眼前灰蒙蒙的,头也几乎垂到了胸口。

    叶疏听我自怜自艾地说了一大片,神色仍是淡淡的,道:“这不关你的事。据你所言,那残卷之中,原本就缺了最重要的采灵纳气之章。世上千招万式,如无灵息相辅,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然将细磨工夫做到极致,亦不能活。你灵质殊异,寻常吐纳之法对你收效甚微,问渠楼也只有疏导四象之力的卷帙,只怕要到……”说到此处,瞳色忽而波动了一下,继道:“……天下藏书多矣,前代亦有天灵体大能飞升。人虽稀少,却无不大名鼎鼎,想来必有功法传世。就是没有,也不打紧。上天对你如此宝爱,你凭藉这具天灵之体,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之大道,也是一样。”

    我听他这一席话,脑中豁然开朗,刹那之间,眼前展开了一片见也未见过、想也不敢想的新天地。一时心中只喃喃道:“我若不是与阴煞相克,也灭不了阴无极,更拦不住孟还天现世。虽不知是谁将我困在尸茧中,压制我这一身苏生之力,但想来多半与那群邪魔脱不了干系。如今我机缘巧合脱生出来,还搭上异梦天女一副灵壳,实在该振奋精神,好好磨砺老天给的这一副躯体,诛魔杀敌,镇灭妖邪,替自己挣一口气,也给师尊长长颜面。我却每日不思进取,天天在这里拿捏作态!”虽知自创功法云云,是他天才之思,与我辈庸常者不可同日而语。但胸中一颗心已经热热跳动,自伤之意一扫而空。当下发自至诚地向他道了谢,见他外袍下摆被雨气濡湿了一层,忙到屋角将炭盆点上,让他脱下来交给我烘烤。

    叶疏无可无不可,脱下白袍,便自然而然坐在了我床上。我心中猛烈地跳了几下,一转眼却见床头放着一只精巧丝囊,正是我犹疑那锦带要不要还给萧越之际,随手放在那里的。这一下心跳得愈发厉害,趁叶疏不注意,忙将那丝囊一把抓起,藏在腰后。

    我这屋子本来就小,将萧越送我之物归还之后,愈发空空荡荡,只剩几样必用之物。我在屋外精心备了茶水,进去一看,却见叶疏将手臂轻轻支在我书案上,正在翻阅案头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我认得那正是我当年研读九苗古语时做的笔记,中间不知多少错漏之处,也不知他看了要如何发笑。但说要从他手中夺过,却也没有这个勇气。一时抓耳挠腮,将茶盏换了好几个地方摆放,挡道:“……虫都蛀空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疏“嗯”了一声,又拿起底下另一本。我眼睁睁看着他揭开封皮,露出底下记录的几条账目,“归还叶疏衣物”几个字赫然在列。我脸上如同炭火燎烧了一般,拼命拿手去遮,不让他看。

    叶疏显然不解,问道:“你何时欠了我衣物?”

    我嗫嚅道:“就是……不知梦那次。你……你自然不记得了。”

    叶疏道:“我记得。”又往那涂抹处看去,道:“你不会写我的名字?”

    我刚要辩驳,只见他手指微动,已从我笔架上摘了一支笔下来。尖毫在砚台上轻轻一点,凹涸处顿时生出一汪淡墨。他蘸墨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叶疏”两个字。

    我见那字和人一样,亦具梅雪之姿。正看得入迷,却见他笔尖移动,在他名字之下,又写下“江随云”三个字。

    我眼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泪意,想到便是在这个屋子里,我不知思慕他多少日夜,受尽情爱几多蹉磨,才换得这两个名字在纸上并列。只是我那些成日嘲我笑我,要我拿秋收堂做聘礼的老兄弟,却一个也瞧不见了。

    正哽噎间,那书页之间忽而掉出一张薄笺,上方的字已消磨不见,下方绘的一只手,却是宛然如新。想来正是叶白驹当年诱我上当之物,只是年深日久,红笺已褪为无色。

    那只手绘得惟妙惟肖,全不用比照,一看即知所属何人。叶疏垂首瞧了片刻,屈指在笺上轻轻一弹,那纸原本已脆弱不堪,立刻化作纸屑纷飘。

    我大惊之下,忍不住扑上去捞取。冷不防手上一紧,却是叶疏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了。

    只听他淡淡道:“你有这个真的,还要那个假的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