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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眼前被人摆了个简陋的火盆,不知先前误烧了什么旧柴,冒着一股潮湿的烟气。我眯着眼窥视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认出个刀削过的竹棍轮廓,估摸着就是我昏迷前所见到的“人腿”。那东西被烧得发黑,几处崩裂的木刺张牙舞爪地卡在火盆边缘,随着火舌一同扭曲变形。

    “嘿,醒得倒快。”

    有人掀着我眼皮瞅了一眼,语气听着跳脱,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两个时辰便能从魇里清醒,小家伙心智倒还蛮坚定的嘛。”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睡在他腿上,刚想起身又被他按回去,听男人小声嘟囔了句不老实。他手上缠了缕从我冠上解下的发丝,捏在眼前看得仔细,像是品鉴什么物品,砸吧砸吧嘴又松了手随它散去。我张了张口,喉咙却是如同被炭火燎过,声音粗得骇人,浑身上下还能自然运作的只剩两枚眼珠。

    “这世人讲究贪嗔痴三念,虽说宗门弟子各个儿超脱世俗……我倒好奇你那梦里见到的是何。”他低着眼看我一会儿,鬓边一缕青丝落在我耳侧,细看又能瞧见几根白发。我仍有几分耳鸣,听得云里雾里,男人见我毫无反应,面上显出几分了然:“忘了你讲不出话。”

    “可说的。”我嘶哑着嗓子回他,“多谢前辈出手。”

    他宛若听了什么笑话,侧了头戏谑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有些不合时宜的锐利,更像是把我剥了皮、硬生生看进骨里。他靠得实在太近,我抬眼便能看清他唇上一点浅色的小痣。

    “你这孩子,不怕那傀儡是我放的?”

    “怕。”见他转眼瞧过来,我敛了目光,思索片刻道,“若是前辈所为,自然不必留晚辈一命。况且晚辈此时身无寸铁,饶是前辈真欲做些什么,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也。”他笑意更甚,捞过腰边酒壶喝上一口,“经你一说我倒真有些手痒,那将你毒哑了嗓,再翻制成件能说会道的傀……你见如何?”

    “人既已哑,何来能说会道之词。”

    “你小子……性子也不知似谁。”他似是被酒呛到,偏头咳了一会儿,稀里糊涂地晃了晃脑袋,“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他朝后散漫地抻了个懒腰,我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来——似乎是间废弃的小庙,破损的石雕正摆在我头顶的案上,桌前的香炉应是叫人拿了,在地上浅浅的留了块印记。

    “心魔伤身,你今日便好生歇息罢。”头上叫人揉了揉,像是猜透了我心底的疑惑,他又解释道,“既捡了你,总要负责才好。”

    “晚辈感激不尽。”我试着清了清嗓,可惜还是一副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惨样,只得勉强开口,“此番……是晚辈头回下山,贵人相助,是求不得的福分。”

    “你若是总说一半藏一半,那我还是将你毒了算了。”

    他手上细索地动作,我瞧不清那枚夹在他指缝间的银针是何时出现的,倒明显察觉出他定在我喉咙处的目光。

    我正欲找个由头糊弄过去,不曾想他自己收了针,若有所思地拨弄了火盆一下。那手法极其生疏,我眼见着他将几块烧黑的炭挑到外面、还差一丝就能碰到我垂下的发尾。

    “不过机警点总是好的,小家伙挺有前途。”

    “不知前辈……”

    他手指点在我唇上,遏住了剩下的话,“我不过是个闲散的江湖骗子,保命的手段略懂一些,听几句算是过瘾,但说到底,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前辈。”

    他说这话时面上有一瞬的复杂,像透过我去看清什么东西,我看不懂。

    “我叫池疏,家里头岁数排了第七,你若不嫌,叫一声池七也是好的。”

    “晚、我名季长安。”

    他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善。”

    话已至此,我亦不妨多问些,便同他打听起山上事况——毕竟我算是安全脱身,但顾远竹现状如何并不清楚。虽不拘于所谓老一辈的恩怨还礼,可危机关头他也想着叫我先走,总得报了这份恩情。

    池七只当我是问他黑衣人的来历,一边鼓捣着烧得正旺的火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解释:

    “这几日轮到宗门弟子下山历练,噢,就是你……有人放了消息,说你身上带了点了不得的好货。”

    他阴恻恻地笑了下,试图装出一副图财害命的凶相,尽管从我的角度看明显是在装模作样,

    “就有几波人打算堵一堵嘛。”

    “你带的那个东西,据说是南予行、你们那边怎么叫她来着?护山……什么的。欸,小长安,你知不知道这号人啊?”

    “不清楚。”

    我自觉答得坦荡,未曾想他正一脸委屈地盯着我,像个遭人抛弃的深闺小姐。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眼神颇有愈演愈烈的意味,看得我冒了几滴冷汗,遂干巴巴地开口,

    “……不过也,了解那么一点。”

    “啊……可据我所知,南予行早就被暗中除名,宗门上下关于她的消息一径封锁。”

    他面上那点哀怨转瞬即逝,反倒朝着我弯了弯嘴角,我仿佛听见了他诡计得逞后的笑声,

    “那你,是从何听得的故事呢?”

    我沉默半晌,到底没同他透露我师父便是南予行亲传弟子的消息。权衡再三,将袖子里藏好的布包递给他,

    “这便是此次下山,我身上所携。”

    “因情况特殊,我师兄……有同我提起。”

    他盯着我,我亦盯着他,最终是他点了点头,像是接纳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我刚松下一口气,就见他单手一扯、将那包裹扯断了。

    本应包着秘法木匣的小兜从中裂开,掉出一块通体圆润的卵石来。

    那石头一角亦刻了东西,歪歪扭扭的,难能辨认出是个“南”字来。

    “哦,被人掉包了。”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笑得很邪,“你自己做的?有备而来啊。”

    “……是意外。”信物我一直贴身放着,按理是不该被人寻得机会从中调取。但先前顾远竹有打我一掌,凭他的身手,若是当时出手调换,我是断然发现不了的。想到此处,我不禁皱了眉。

    池七捏着那块石头看了半晌,不知想着什么,舌头慢慢地顶了顶一侧的腮帮,眼底流露出一点浅浅的锋利,眨眼间又变成了原先那副懒散的模样,甚至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莫慌,宗门差弟子送的小东西上都该有点手段。那人开不了,定会来寻你的。”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明日若是没什么异动,再议下山不迟。”

    他朝我脸上掐了一把,正欲起身就被我拦住,不等他先发问我便开口:“承蒙池兄照料,长安感激不尽。可长安自觉未同池兄见过,不知这缘、是何时结下?”

    那种透过我看向远处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男人却没再掩饰,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

    “或许吧。”他讲,“我其实有个未过门的媳妇……这么讲来不好,可你身上同她总有几分相似。”

    像是猜透了我心中所想,他轻飘飘地说道,

    “江南,楚家。”

    我沉默半晌,“你早清楚我的身份。”

    他咧着嘴嘿了一声,手中不知多了柄短剑,我不出意料地在袖中摸了个空。他面上冷淡,手里动作倒是将匕首抵在指尖,心里兀自盘算着,却照常安安静静地讲话,

    “现在讲来你许是忘了,你我实有过命的恩情,可你当年太小,我走时亦去了你的记忆……不过你那位姓顾的师兄应该清楚。”

    “话既说开,你且安心休息,方圆几里的活傀我已尽数择了干净,不必忧心于此。”

    “至于你师父……还是瞒着她为善,我此生,应是不可再同她相见了。”

    “……为何?”

    他手上略微一顿,剑尖划过指腹柔软肌肤,留了道浅显的白痕,却并未见血,

    “已死之人,还求什么圆满。”

    男人算不上惊艳,却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垂眼看人的时候眼尾都乖顺地落下,我有一瞬的恍惚。这股怔神止于忽然破裂的门板——寺庙的门原先便是缺了很大的角,不知被池七又用什么填补妥善,来人下手毫不留情,且并非亲自动手,同样是投掷了什么东西,待定睛细看才发觉是只断了手臂的木傀。

    顾远竹踏着一地碎屑进了门,身上斑驳地带了很多伤,左眼下的泪痣早已不见踪影,反倒是同样的位置浮现起一只可怖的赤蝎来,狰狞地穿过右眼,妖冶得不可方物。于此相比更令人胆寒的是他泛红的眼、瞳孔放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某种不知名的兽。

    “这东西,”他吐了口血沫,举起手中整齐砍断的、属于木傀身上的双臂,“谁做的?”

    池七是背对着门口坐的,这会儿只顿了一瞬,继而低头摆弄起火盆来。我眼见着门口一身煞气的男人慢慢逼近,心里自是惶恐,奈何不得动作,可快接近时顾远竹反倒停住了。

    庙里一时只有火燃起时哔哔啵啵的声响。

    “小长安,你可未告诉我这山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池七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木棍,语气听着像在埋怨。我想起那枚替换作的石头、料想这二人应是熟悉的,但不知池七这番演的是哪一出,遂默了声,不敢接话。那一边却见顾远竹整个人似乎都绷紧了,莫名有种不切事宜的脆弱,像张拉满了、下一秒便分崩离析的弩。

    “我听别人讲,南诏可是出了大乱子,jianyin余孽之徒全叫人一把火烧了干净,中原人人都称顾远竹是个弃暗投明的英雄。”

    他很短地笑了一声,没再对我说话,只从袖子里摸了个甚么东西塞进我怀里。这边眼神暗示我别乱折腾,自己倒像是嫌事惹得不够大,压着声音朝那边问,

    “你这算弃的什么暗、投的什么明?还是真像他们讲的那样,‘冲冠一怒为红颜’?”

    变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瞧不清他俩的动作,回过神时人已经安安稳稳躺在池七坐过的地方,顾远竹单手掐着池七的脖子、把他压在一边破旧的转经筒上——那机械已然废弃,这会儿喑哑地嘎吱出声。

    他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池七的脸渐渐浮了一层异样的红,却仍旧面无表情,仰着头安静地回望过去。他们靠得很近,吐息纠缠、几乎亲在一起,漫长的沉默里是顾远竹先开了口,他含混地说了几个单调的音节,最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师父。”

    他的手已经卸了力气,只是人还固执地挡在池七眼前,散下的头发沾了血,黏在苍白的脸上,遮住了那只艳丽的毒蝎。

    像被抽了筋、拔了骨,原先支持自己的什么东西彻底碎掉,就只剩疲惫充斥着男人的全部意识。

    池七却不理会他,低声咳了两句,面色如常地同我闲谈,“小长安,你此行收获颇多啊。”

    “能遇得上南诏蛊王为你开路,你这福分真真是千金难求。”他恍若才发觉眼前男人一般,微微侧了头:“你挡路了。”

    可顾远竹没退。

    不仅没退、还低下脑袋,在池七脸侧嗅了一嗅。

    暧昧缠绵的女声从他口里溢出,“师父,我痛。”

    这着实令我惶不可遏,池七亦是没料到如此反转,眉头缩了下,却毫不怜香惜玉地按着对方脑袋推向一边,面上看着有股说不出的嫌弃——说是嫌弃,更多则像瞧见家里养的小狗给自己叼了只甚么动物尸体回来,心里头窃喜,却也恼火无奈。

    “池兄。”我大着胆子叫他,托这乱搞辈分师父的福,话临到头急忙改口,“顾前……顾兄他,似乎是中了毒。”

    男人默了半天,静曰,“我知道。”

    顾远竹又缠了上去,头埋在池七肩窝里,双臂紧紧地箍住怀中人的腰,嘴里很小声地哼唧着。我从地上躺着瞧不太清,只能瞟见池七立在一边,任由对方搂着,垂着眼不知在思考什么。

    “你称它叫毒,实则不然,它同你吸入的烟气别无二致,是场魇。”

    他闭了闭眼睛,“你亦知道梦里能看到甚的东西,不过是个心里经年的魔……瞧他这番,是梦见自个儿师父了。”

    池七自顾自地整理起袖子,明暗间隐约露出了一截木质的小臂,虽拼接完好,尤可见当年折断之惨烈,“那人授他以理,把他当亲儿子待,他反倒折了人家一双手臂,断了腿筋,只为了件微不足道的物件。现在估摸着忆起师父的好了,可惜呀,迟了。”

    他讲这番话时像极了明习师兄,心里一有事就捞着你问,先得踌躇个把时辰,再做作地叫你“师弟啊,师兄有个朋友……依你看,我这朋友得做点什么呢?”

    归根结底,讲得都是自个儿无中生友的事。虽没料到顾远竹行走江湖当真用了本名,但庆幸先前我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将他同南诏蛊王画个对等我也不至于太过惊诧。可若是他认定了身份,那眼前这一位、能被他叫作“师父”的人,也只能是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江湖诡医了。

    我咽了口唾沫。

    “长安见识尚短,不敢断言……只是您誉为诡医,总该是有办法的。”

    “谬赞了。”

    他活动起落在衣袖外的手,动作简练自然,若不是关节处明显的连接,丝毫见不出伪制的痕迹,可见其确乎同传闻中一般“活死人,rou白骨”。我意图再讲些什么,就瞧他拿手指点了点下唇,示意我封口,浅色的眼里一片淡漠,盛着不合时宜的孤寂,

    “我心不善,称不起这个‘医’字。”

    诡医原生在中原一小村里,世家为医,一身手艺净是从父辈习来的。池家向来与人为善,池老爷亦好广交亲友,善名远扬。诡医本应平稳过了这一生,怎奈池家卷入一场权贵纷争,举家让人当了枪使、坑了干脆,曾经的所谓朋友亦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无人肯同姓池的沾上一点关系。他本人更是被打进牢里,判了个断头的罪,幸而临刑前被一个小乞丐救了,这才保住一命。

    从那以后,江湖上便多了个制毒做傀的个中好手,因他行事百无禁忌,仇家颇多,却也无可奈何。曾有位老道带众弟子围堵,将人困在不回峰口,本以为尘埃落定,未曾想诡医只拍了拍掌,他随身而去的十多名弟子刹那间爆体而亡——不知何时这些人早已让人炼成活傀。那老道研习邪术已久,四处收拐幼儿蛊惑人心,称得上无恶不作。此番围攻所带的更是些不义之徒,烧杀jianyin均有染指,亦都具些不耻下流的救命手段,如今转瞬在自己眼前殆命,老道心里不由得大为惶恐。诸如此类委实太多,诡医虽从不做有违忠义之事,在中原仍闹得人心惶惶,故销声匿迹时无人追究其下落,只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恶人也终究被人磨了,庆幸麻烦人物少了一位。

    至于他怎么成了个闲散骗子,又如何收养了南诏蛊王,缘由便不得而知了。

    “小长安好生歇息罢。”

    男人不知用了何等身法脱离了禁锢,回身一掌劈在顾远竹颈后,单手扯住对方领口、算是将人接稳了。一套招式行云流水,我看得恍神,就见他下一秒毫无风度地钻进人家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个实木盒子朝我一抛——正是那失而复得的秘术。

    “我四处转转,看将他丢在哪里合适……放心,他活了这么久,总该有点保命手段,区区梦魇可奈何不了他分毫。”

    他挥了挥袍子,眨眼间地上多了个矮墩墩的木傀,舒展身体时关节咔吧咔吧地响了一阵,池七空着的手拍了拍那东西头顶,再一眨眼便又不见了。

    “若出了事,这东西,还有之前放你身上的小物件应该能保你一命。”

    他抬眼看了看天,“天亮之前……该是能回的。”

    春末的夜冷得不讲道理,同风一齐来的,还有林子里低浅的鸦鸣。池七拖着已经昏睡过去的男人朝深处走去,依他记忆里所见,再往前应是有一座小亭。

    将人暂且搁置于此罢,至于取人性命、他本就狠不下心,他这般想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傻徒弟。”他讲,“若是你一直骗着我、我也一直瞒着你,我俩也不过是对结了双的闲散修士,哪儿还来这么多仇怨。”

    “也都是命数啊……”

    话音未落,左臂便传来一阵剧痛,男人的手精准地掐在他关节处,池七心中大骇,动作却毫不迟疑、右手回攻,捏住对方指节三寸,那人亦松了禁锢,转眼卸上他右手手腕——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最终顾远竹夺得先机废了池七右手,一掌打在人胸口上,给跌进一片灌木里。

    池七咽下喉头一股腥甜,摸索着靠上树才坐起身子。他缓慢沉重地吐了口气,余光里瞥见顾远竹站直了身子,正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哟,是装疯卖傻上了头,还想教我陪你玩一会儿?”

    他嘴上说得轻巧,半残的身子却再站不起来。木质右臂的连接已是被破坏个彻底,指节亦啷当地垂落,施不上力的手掌徒劳地外翻,池七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仅剩的左手没什么所谓地抹了把嘴角,落进袖子里时指缝里并出五根银针来。

    “保命的东西都在小长安那儿,算我倒霉。”

    他指间银光一闪,凶器尽数朝男人身上攻去。那银针似是穿透了风声,无声无息却又杀机毕露,顾远竹仍旧直直地朝前走着,偶尔能听见清脆的响、像被剑刃劈开的雨滴,最后一枚银针掠在男人眉心时,池七看着他微微抬手——

    人,便消失在眼前。

    “……所以你若是将这个破了,我亦无可奈何。”

    他的声音淹没在风里,伴着木器破碎的轻鸣,左掌关节被折返回的针钉在树上,失去束缚的指节乱七八糟地落了一地。男人伏在他的身上,赤红的眼在他面上几次搜刮,异样的吐息喷在他唇角。

    那只兽终是俯了首,咬上他凸起的喉。

    命数已尽,他想,自己失了一双手臂不说,更是个残废的跛子,不过自己这条命算是捡来的……如今还回去也无妨。

    想想他这一生,唯独能让他有点留念的无非是那帮好友,可惜时过境迁,也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徒弟了。他自己年轻时犯下的恶太多,怎么说都是一身罪孽,配不上楚湘还,飘零一生足矣……小徒弟若是有心系之人,他也乐得成全。

    不过是成全得不那么痛快。

    日子本该过得平淡,只要对方不知道他是“诡医”,自己不清楚对方是来取诡医性命的“蛊”——就不会有那么多贪欲恶念,和彼此穿透身体的刀。他亦不会在雨夜里被当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季长安捡到,记了一份抵命的人情。

    伤口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感,他垂眼看了看埋在自己颈间吸吮血珠的男人——顾远竹说到底也只是蛊,不懂刚理伦常,不具善恶之心,只是空落了个人的皮囊罢了,若想让他懂了情悟了义,不过是痴人说梦。

    这念想亦止于对方攀附而上、沾了血珠,炽热湿润的唇。

    有什么物件被送进口里,在半是缠绵半是强迫的吻中滑入腹中。

    “唔!”

    池七下意识地想将人推开,却是没了一掌,另一只手也卡在树干上。情急之中只得扯断了左腕关节,剩下半截木臂敲在男人脸侧,生生地给扇偏了头。

    “……这梦里,也能感觉到疼啊。”

    南诏话本就晦涩难辨,此时突兀地响起颇有些阴恻之意。池七看着男人转了头、唇角落了缕血色,额前垂落的发遮住了眼,深色的光和不知名的念都沉匿在内,他不禁吞了口口水。

    腰叫人一手揽进怀里,顾远竹咬着他的耳尖,舌顺着那一块软rou小心翼翼地舔着,

    “师父,徒儿以为你死了。”

    崩坏的右手被人握住,男人捏着他的手腕,三指转动起关节处破碎的球形支架,面不改色地将其拆卸下来,举在眼前打量了一番。明明是摩挲着手里的物件,眼睛却只朝他脸上瞟,

    “死人,也能有这么好的本事吗?”

    “你少在这里发疯。”池七方躲了对方一通舔咬,刚偏过头又被埋进颈侧亲昵,已是十足的火大,

    “个拿毒养出来的东西,还在这里装得像中了魇?哪家的小子瞎了眼、能朝你脸上喷药!”

    颈边还留着未散的热意,顾远竹枕在他肩窝里,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黝黑的眼里缀了一点点亮。

    池七闭了闭眼,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挤出,像是规劝,又像是说服自己,

    “我好心在小辈面前给你留了面子,别不懂见好就收。”

    顾远竹没再应。

    阴影下男人的眼睛变了色彩,池七盯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冒了几滴冷汗,眼见着那人朱唇微启、舌底翻出个小巧的零件。顾远竹的发早就散了,此刻柔和地贴在脸侧,模糊的漆黑中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愈发妩媚,管状的物件叫他咬在齿缝,明暗里瞧着别具风情。

    他微阖着眼,凑近池七唇边,舌尖一挑将那零件度了过去,唇齿纠缠发出一点细微的响。

    还有瞬间弥漫开来的、浅色迷乱的烟。

    “这药着实对我不起作用。”

    顾远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弯腰将地上晕过去的人抱进怀里,“可师父是人,哪怕意志坚定、也还是会中招罢。”

    他朝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半个翼角从树荫中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冷风吹过时不免有萧瑟之感。

    “师父既答应了那小子天亮前回去,徒儿自然会听话。”

    “这过程,我会好生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