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缝头匠(双性攻)在线阅读 - 一百零五章

一百零五章

    建在地下的诏狱没有窗户,冷风变着法从墙缝灌入,火光明明灭灭,宋了知用力拍了拍脸,平复心情,望向缩在墙角的那团黑影。

    脏污的手抓着干饼拼命往嘴里塞,连掉在地上的碎渣都不放过,宋了知连忙阻止他,拿手帕把那双脏手擦拭干净,又将所有吃食都放在他面前。

    且不说宋了知本就心善,光凭那张与阮雪棠十分相像的脸,他就没法做到坐视不理。

    待那人将宋了知给阮雪棠买的食物全部吃光之后,宋了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再度打量那人面庞,发现此人当真与阮雪棠一模一样,若非他看得仔细,又清楚阮雪棠身体的秘密,恐怕真会将他误当作阮公子。

    那人大概在牢里受了许多折磨,见宋了知靠近,犹如惊弓之鸟般极力往旁边瑟缩,然而牢房大得有限,根本无处可躲,只能把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一双眼惊恐而警惕地盯着宋了知的动作。

    尽管知道眼前之人并非阮公子,但看到对方用相似的模样露出如此神情,宋了知心中仍是不忍,难以想象若真换做阮雪棠变成这样他该如何承受。

    害怕被狱卒听见,宋了知声音压得极低,试图与他沟通,但那人始终只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说不出话来,让他在地上写字也不懂,心智或许还不及三岁的孩童。

    宋了知无法,见他衣衫多有渗血之处,只得先取出伤药为他包扎。

    那人身体虚弱,宋了知制住他倒也轻易,强将那污浊破烂的血衣敞开。他先前一心想要知道此人身份,未曾细看,如今才发现这个男人身上不仅新伤累累,身上还有许多旧疤,其中最奇怪的便是左腹那一大块凸起的狰狞,似是被烙铁烫过,但已好了,新生出粉色皮rou,他的手腕亦有类似伤痕,淡白的皮肤比周围都浅一些。

    再认真检查一番,宋了知在此人脖颈处找到了人皮面具的痕迹。

    他以往只当这东西存在于话本中,没想到世上真存在这样的技艺,还能仿制得如此栩栩如生,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功夫。

    宋了知认真回忆着那日下山定马车的情形,他出发前阮公子都还好好的,可待他回来时便出了变故,间隔不过两三个时辰,那时他看见被士兵架着的阮雪棠应该是其本人。但若是那样说来,旁人想将阮雪棠换出的时间就只有在阮雪棠被抓之后。

    如此大费周章的将人从军队悄无声息换出,对方定然来头不小,或许不止一人。

    如今最好的设想便是阮雪棠主导的这件事,找人与自己替换后逃出生天,但阮公子从未与他提起过这样的计划,况且若真是这样,总不至于那么久都不来寻他。可要是别的人将阮雪棠换走——阮公子被抓回后难逃一死,他们既将人带走,应该不是想要他性命,但这世上还有许多比夺人性命更加残酷的事,那些人将他带走,目的到底是什么?

    宋了知想不出头绪,心情越来越沉重。

    等他将那人包扎完毕之时,狱卒也来催促,宋了知一声不吭地随他们离开。商祺在马车上等他回来,问道:“怎么样?我已警告过狱卒,未提审前不得动刑。”

    宋了知单是摇头,他并不打算告诉商祺牢里之人并非阮雪棠的事,自何世奎的事后,宋了知警惕许多,商祺到底是这桩案子的主审官,还是小心为上。

    商祺没发现宋了知的异样,只当他是在为阮雪棠担心,劝慰几句,让宋了知跟她一同先去趟官府,看看夷郡的案子可有什么疏漏。她性情正直,见为人良善的宋了知与阮雪棠交好,满以为恶名在外的小王爷是存了什么冤屈被世人误解,一心想帮他洗脱嫌疑。

    宋了知没意见,如今他根本不知要怎么找到阮公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若跟着商祺到官府看看,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到了官府外,却见大门紧闭,那个说话像吼一样的黑壮家丁叩了半天门,才有几个身穿官府的男子匆匆出来迎接,眼神躲闪,形迹可疑。

    或许是怕被人看出女子的身份,商祺在外人面前不大言语,通常都是由她那位家丁代劳。商祺淡淡望了家丁一眼,家丁了然,喝道:“青天白日的,无故关着大门做什么!若是有百姓报官,耽误了拿你们是问!”

    商祺此番入京,身份与钦差无异,那几个官员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唯诺请罪,却没说因何来迟。见他们有所隐瞒,那家丁不必商祺指示,追问道:“白日闭门做什么亏心事,速速交代!”

    宋了知也微微皱起眉头,担心是阮雪棠的案子出了什么状况。

    那家丁嗓门大,好好说话都如狮吼,更何况有心威慑,那几个官员本就心虚,没挨多久便老实交代了。

    几日前,有一个押送至钰京的重刑犯在半道被人劫走了,至今仍未找回。若换了平日,这件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找几个替罪羊顶了过错也就罢了,但他们听闻商祺眼里容不得沙子,怕她问起,一时慌了神,正商量着对策,哪知正巧就被商祺撞见。

    商祺脸色也变得凝重,令家丁亲自取了卷宗来看,震怒道:“逃犯被抓前杀人如麻,让他逃脱,岂不是置钰京百姓于危险之中!”

    那几个官员没想到这位商大人长得挺秀气,声音也像个女人,愣愣反应不过来,随即才小声答道:“大人容禀,他之前受了重刑,如今已经痴傻,逃出了应当也不至于再次伤人。”

    “痴傻?”商祺冷眼反问,“痴傻还能从官差手中逃出,看来你们较个傻子还不如。”

    “这......”那官员擦了擦汗,梗着脖子答道,“罪囚或有帮手,据当时押解的人说,他们当时在路上闻到一股异香,不知为何困乏得厉害,昏在道旁,罪囚就此逃脱。”

    商祺正欲问责,一直安静的宋了知却突然开口:“那罪囚左腹是否受过烙刑?”

    他问得奇怪,引得全部人都看向他,宋了知向商祺点了点,商祺虽不明就里,仍开口道:“回答他。”

    官员们也不知这些详情,只得让人将当日押解的官差带过来。那几个官差因此事被治了罪,如今也被关押着,忽然被提到堂前,吓得走路都走不利索,

    宋了知将问题又问了一遍,那几个官差急忙点头:“是,因他刚被抓回来时极不老实,所以给了点教训。”

    他在牢中见那人身上多有类似经历过拷问的旧伤,手腕的疤痕也像是长期被镣铐束缚所留下的,虽未揭开人皮面具看其面貌,但宋了知推测此人原先就曾被关押过。他无法得知阮雪棠究竟被谁带走,只能从牢里的替身查起。

    听商祺和几个官员的对话,宋了知突然想起这件事,原只是不抱希望的随口一问,哪知真的对上了。

    宋了知又细问了身高体型和其他特征,也都一致。其中一个官员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移开眼,尽可能冷静地答道:“前几日仿佛在钰京见到一个人,我见他神色慌张,不由上心记住了。”

    这谎话撒得拙劣,若是在街上碰见,不会连身上的疤痕都这样清楚,那几个官员容易糊弄,商祺却听出端倪,咳嗽一声:“把那日之事再仔细说说。”

    那几个官差见似有转机,自然竭力回忆,七嘴八舌还原出那日情形。

    他们奉命押解重犯,一路奔波,只差一日便能到达钰京了,难免生出懈怠的心思,各自都有些懒散,正打算在周围的镇上吃个午饭,哪知刚进镇不久就晕倒在地,等被行人叫醒时罪囚已不见踪影。

    事后,他们向周边的人问起情况,无人目睹事情的经过,只说一来便发现他们几人躺在地上。

    “你是说,你们是白日在镇子的街道上被劫的?”宋了知难以置信,他原以为劫囚是发生在哪个荒郊野外。

    那些官差也知道这样丢人,怯怯应了:“是,因为夜里头风雪大,路难通行,所以现在押解都尽量天亮的时候走,晚上宿在客栈或百姓家中,否则可能会冻死。诸位大人明鉴,实在是那罪囚早有预谋,我们不过晕了一刻钟不到,他便不见了踪影,说无同伙是不可能的。”

    宋了知曾有险被冻死的经历,很理解官差们会走白日的镇道,但他想不通的是那些人如何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冒着被路人看见的风险将一个痴傻的罪囚短时间内带走。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两种方法,要么就是他们在远处停了马车,一劫到人就立刻把人丢进马车里飞驰离去,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走,而是选在镇上某处藏身。

    宋了知思来想去,决定去那镇上一探究竟。

    商祺听说他要走,不仅什么都没问,还很大方的将马车借给宋了知,坦荡得叫宋了知有些无地自容。

    他开口欲言,商祺却笑道:“你当日不也什么都没问我么?”

    宋了知深深地看了商祺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刻驱车前往小镇。

    此时天色已晚,风雪渐大,家家户户燃了烛火,街上没多少行人,宋了知心里焦急,免不得催赶马匹,盼能再快一些,哪知突然有个身影从路口窜出,若不是宋了知及时勒马,差点发生事故。

    宋了知惊疑望向那人空荡荡的袖管:“凶石?”

    “宋公子,”凶石毫不客气地钻上马车,坐到宋了知身边,“他还没死吗?”

    宋了知知道凶石指得是谁,却觉得这个问法实在有些失礼,虽不知阮雪棠现在如何,仍坚定道:“他不会出事的。”

    凶石叹了口气:“那他什么时候死啊?”

    若不是知晓凶石脑子异于常人,又身有残疾,他当真恨不得将他踹下马车,揉了揉额头,宋了知再次强调:“他不会死,我是不会让阮公子出事的。”

    “那好吧。”凶石大大咧咧,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要是他死了,你就赚大发了。”

    宋了知不懂凶石今日怎么那么盼着阮雪棠去死:“什么意思?”

    “前阵子我们在山下碰面,他让我把阮家剩下的家产整理一下,还说要是他死了,就把全部都留给你。”凶石打了个哈欠,“不过既然他没死,那我还得去找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闻言,宋了知再度猛地拉停马车,那马匹被宋了知老是折腾,不满得喷出个响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发酵,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凶石:“阮公子...他要把阮家家产留给我?他从未与我说过......而且,王府现在还没被抄封吗?”

    凶石煞有其事地摇了摇手指:“哪有那么容易被抄完?多得是没过明面的私产,全部都换成了银票,我粗略算了算,够你用几辈子的了。”

    宋了知对这笔财富不感兴趣,可他还记得阮公子把自己玉佩当掉为他买药的事,那时的阮公子已经让凶石去整理家产了,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不一定能逃出去的准备,所以才那样交代?

    宋了知沉默半晌,忽然抽下马鞭,马车快速在街道上奔行。

    风声自凶石耳边呼啸,夹杂着宋了知略微颤抖的声音:“那些银票你先保管好,等我把阮公子找回来,你直接交给他。”

    凶石虽然不太靠得住,但好歹是个杀手,宋了知将他一并带上,两人于当夜子时赶到小镇。

    这镇子离之前山下的那个小镇不远,但大上许多,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显得格外空旷。凶石已在车上听了宋了知的推断,此时便问:“这镇子那么大,你要从哪开始查起?”

    宋了知看今夜实在太晚,就算想找人打听也不行,只得先带着凶石去客栈暂作休憩,待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镇上只有一间客栈,他们夤夜前往,却被告知已无空房。

    宋了知想不到这样一个普通小镇的客栈竟然会住满,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客人?”

    那店家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不瞒您说,咱们这间店也是头一次有这样好的生意,这些客人是前阵子一同住店的,不知从哪处来的皮料商人,您瞧,他们的货都还摆在外头呢。”

    宋了知看了一眼,果然眼见着几箱皮料堆在店门口。

    “货物就这样摆放着,不怕被人偷么?”他复而问道。

    那店家笑开了:“我也曾这样劝过他们,不过那些客官说不碍事,只叫我帮忙看着点儿。幸而咱们镇治安向来不错,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了知在客栈买了些吃食,带着凶石回到马车上,打算在车上将就一夜。凶石嫌冷,嚷道:“反正也没线索,还不如先去别的地方找个住处,把马车停这做什么。”

    宋了知摇头:“就在这,明日我们跟着那些皮料商人去看看。”

    “为什么?”凶石不解。

    “那些人......”宋了知顿了顿,犹疑道,“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间客栈里劫囚的地方也不远,镇上治安再好,也没有哪个商人会把货物直接放在外头的。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更是奇怪——宋了知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很是长了些见识,知道这样冷的天气是会把皮料冻坏的,就算没人偷盗,这堆料子现在恐怕也不值钱了。这样直白的堆放在门口,与其说是不上心,倒不如说他们是故意想让别人知晓他们皮料商人的身份。

    翌日清晨,一宿未睡的宋了知看见了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从客栈走出。他连忙推醒鼾声如雷的凶石,让他跟了上去。

    凶石别的不靠谱,但跟踪乃是老本行之一,过了一会儿便回来道:“你说得不错,他们进了巷尾的一处宅院,屋外站着几个佩刀的看守,的确可疑。”

    宋了知跟着凶石到了那处,凶石指了指那几个看守:“我可以帮你把外面几个引开,但里面如何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在房檐上观察过,有几处留有看守,我说与你听,你进去后尽量避开。”

    他点了点头,在凶石的掩护下进了宅院。

    宋了知在王府曾躲过几次看守,积累了一番经验,而宅中的看守似乎也被人叫走了一些,几乎算是畅通无阻的潜入进来,心中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也许是自己急着寻人,误会了这些皮料商人。

    那宅子不大,宋了知转了一圈,并未发现阮雪棠的踪迹。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身上伤口未愈,体力和精力都快到了极限,心灰意冷地靠在墙上,没想到那墙壁竟是暗门,宋了知跌了进去,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这里与诏狱一样,未设窗户,只有案上的一盏烛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宋了知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小心翼翼的往里面走去,发现里面摆着一张床榻,有人正在榻上安眠。

    宋了知举着烛台的手都在颤抖,他屏住呼吸踱步过去,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容颜。

    “阮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与上次的陌生不同,这一回宋了知无须辨认就能确定眼前此人正是阮雪棠。他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摩挲过脸庞,最后忍不住揉了揉阮雪棠耳垂的黑痣。

    好梦遭到打扰,床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宋了知轻声唤道:“阮公子,快醒醒,我来接你了。”

    温柔的将唤醒爱人,宋了知看着对方长睫微颤,心里满是柔软,仿佛什么疲惫都已消散,可下一瞬,他却对上一双比湖水天空更为澄澈的湛蓝眼瞳。

    对于眼前的不速之客,阮雪棠眉头紧皱: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