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毒
当晚,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居然一个也没发生。 练习题是永远也做不完的,甄楚干脆把他们丢开,认认真真翻开课本梳理知识。等注意到的时候,聂雨河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自己居然能使他不开心,这多少有些难以置信,而且甄楚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惹了他。 聂雨河再下楼的时候过了近两个小时,已经换了身睡衣。 “要休息了吗?”甄楚紧张地笑笑,“那些题都是重复的,我也不想写了。” 他同聂雨河上了楼,有点意外被领进了间小卧室。单人床,被褥看上去柔软舒适,床头搭了套睡衣。 “睡衣虽然不是新的,但很干净。我在隔壁。” 他说完就离开了。 那身衣服有点大,甄楚对着穿衣镜抖抖即将盖过指尖的袖子,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感觉。这或许是他以前的衣服? 夜和睡眠都来势汹汹,甄楚缩在被子中,前一秒还在盯着遥远的天花板心里不自在,转眼就睡意沉沉。那些讨厌的声音这么久都没出现,清静一点生活真是久违了……为什么今天反而变成自己睡觉……他怎么可以那么普普通通地把自己的事情讲出来……不知道这样迷糊了多久,甄楚被什么感觉击中,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房间里黑洞洞的,已经快两点了。他蹑手蹑脚下了床,想起聂雨河说过自己在隔壁,于是走到门边,嵌开缝隙伸头看。 走廊很黑,隔壁的门缝却透出一道窄光,温暖澄黄——他大概不会是因为晚上不开心才不睡觉的吧?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惹了他,甄楚还是有些自责,试图走近些看看。 他轻手轻脚的,没弄出一丝响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像在做贼,连大气都不敢出。然而就在他踌躇到底直接进去还是先敲门的时候,房间里的灯暗了下去。 那道澄黄的灯光消失,一切都浸没在夜色里,甄楚愣住,转而松了口气,等回到床上,心里却空荡荡的。 天气不冷,他依然用被子牢牢紧紧地裹住自己,修筑一道柔软坚固的城墙。早些时候那句过分的玩笑返灵般响在耳边,好像还能回忆起与之一同到来的轻轻的呼吸。 会不会是真的呢?这个念头轻烟似地飘进他脑海,指向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瞬间就沉入了黑甜的睡梦里。 第二天回到学校,似乎前一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上午像哗啦啦的流水,下午第一堂课时,班上有些同学说,上学期联考的成绩终于出来了。 一星半点的风声很快就演变为不容小觑的龙卷风,每堂课间都有学生想办法从老师那刺探消息。放学前,印着市排名,校排名与班级排名的成绩单终于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甄楚有点吃惊,他居然考得不错,虽然不是最顶尖的成绩,但无论怎么都很能拿得出手。他一项一项看分数,手指却在语文那一栏停下——这一门比他平常分数要低很多。试卷还没发下来,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回忆一下又根本想不起来。 大概免不了要被叫去说话了,甄楚把头歪在课桌上,语文是班主任的科目,每次谁的成绩有浮动,她总要叫人去详谈。 果不其然,最后一堂自习刚开始,班主任就探头过来,把甄楚叫进了办公室。 “答题卡上节课才拿过来,我就先找了你的看。”班主任一副探命案般的态度,翻着那叠厚厚的纸。“这次总成绩不错,得保持,但你这里是怎么回事?” 她老鹰捉小鸡似地抽出甄楚的答题卡,又拿出原试卷,一起平摊在桌子上,食指在某片区域反复敲点。她指甲盖或许涂了东西,反射出办公室头顶的灯光,成了一个时隐时现的小亮点,甄楚心里七上八下的,被那个小亮点晃得紧张兮兮。 她敲点的是道诗词鉴赏,甄楚凑过去看,答题卡那两道线上居然是空白的。 “这题没什么难度吧,答错了是另一回事,但你为什么空着?” 甄楚根本说不上来,当时考试的记忆他几乎没有,所以只能紧张地干站在那里,下午发现考得不错的快乐心情早就消散了。 他成学习态度总是很认真,平时又不爱多说话,班主任对他印象其实不错,看他这么一副样子,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于是宽慰道:“如果是考试时候紧张忘了,也不算大事,下次注意点,但你得知道不是总有下次,拿到卷子要仔细点。另外也要注意调整身体,你上个学期生病请假,昨天才刚开学又上课睡着,这样可是不行的……” 甄楚喏喏点头,心里有无数个水桶摇摇晃晃,走在独木桥上,随时都要泼洒出来——这次算他运气好,只是丢了一道题,如果以后越变越多呢?如果每一科都漏题呢?如果交了白卷却根本不知道呢?如果蔓延到考试以外呢? 这种事情越想越怕,延伸到无数遥远的可能性中,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短短几分钟,他就给自己构思出了无数的可怜图景。 出了办公室,他想去洗把脸,手刚触上水龙头,忽然有个声音在他旁边呵责:“别碰它!” 是个陌生的女人声音,甄楚困惑不已,这里明明是男厕所。 熟悉的,又尖又细,还拖着长腔的声音也蹦出来:“你连洗脸都不敢?” 女人声音有些焦急:“那上面有毒!” “怎么会呢?”甄楚紧张地问,“只是个水龙头,所有人都在用的!” 尖细的声音开始嗤笑:“什么啊!你不敢洗脸!” “我当然敢啊,”甄楚争辩,“但是为什么会有毒呢?” “不光那里有毒,墙壁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你脚下踩的地方有,空气里有,水里……一切……一切地方……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女人说着说着,逐渐气若游丝,如悲如泣。 甄楚惶恐地低头,发现双脚所踏的地方正在渐渐融化下陷,地面以下像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他再抬头看墙壁,墙壁也成了融化的雪糕,不停地淌下粘稠的浊液,水龙头,水池,镜子……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在缓缓流淌,慢慢融化的。 忽然那个影子出现在眼前,它之前只是团白茫茫的雾,边界模糊不清,现在却越来越有实体,有种珍珠母的光泽。它翘着腿坐在渐渐融化的水池边,漫不经心地告诉甄楚:“是啦,但那些不是毒,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毒,只不过是水龙头不想再当水龙头了,镜子也不想再当镜子,你明白吗?它们只是不想再继续当自己了。” 甄楚猛地蹲下,双手抱头,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渐渐融化的一切,又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融化——从眼睛开始,湿漉漉的液体止也止不住。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极响的鸟叫,把甄楚整个从混乱中惊醒。地面平平整整的,窗外还很亮,他试探着把手放在水龙头上,冰冷的不锈钢闪着光芒,似乎在不带感情地凝视他。 稍稍拨转,温水从中流淌出来,干净而透彻。甄楚研究了手心里的水好一阵,才洗了脸向外走。有两个抱着书本的女生窃窃私语地走在他斜后方,甄楚越走越紧张,疑心她们在嘲讽自己。 忽然那两个姑娘一齐笑出声,甄楚愤怒地看了她们一眼,拔腿就跑。 为什么她们会嘲笑我?只是空了几道题也不至于被笑话吧?甄楚百思不得其解,把自己一天做过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虽然只能想起一小点,他还是不明白究竟怎么会惹得不认识的人嘲笑。 走回教室的路像登天一样长,他站在教室门口,忽然发现所有同学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里写满了厌恶,几十双眼睛如出一辙地看向他,仿佛他成了什么公敌恶人。甄楚很害怕,不敢抬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同学们的敌视却并未停止,居然转过头来瞪他,他在一瞬间里成了全班同学敌视的中心。 “是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啊?”甄楚在心里问自己,胆怯得满心发慌,忽然又想:“难道是和老师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所以才这样的吗?” 这样一想他的恐惧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可是揉揉眼睛再一看,同学们明明都在认真埋头自习,没一个人有工夫看他,仔细聆听甚至能听见笔尖摩擦纸页,以及时钟滴答的声音。 甄楚的后背泛起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