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出战（剧情章；深夜对话；卡尔文再上战场）

    卡尔文的作息一向规律，这一晚却罕见地没有按时入眠。他把埃蒙德抱在怀里，感受着对方几乎把鼻尖贴在自己肩膀的温暖触感，心绪既安稳又繁乱。

    自从六年前，联邦的釜底抽薪计划宣告流产后，战争再次进入了僵持阶段。从帝国的角度看，由于大型跃迁中枢“云雀”里驻守着联邦最优秀的一批军官，这个重大战略目标至今不曾被攻下，帝国只在侧翼战线上有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扩张，也难怪新上任的两名元帅在受封后接受祝贺时脸上都挂着一丝尴尬；而对于联邦来说，长时间的消耗战也令人精疲力竭，尽管在之前长达五年的休战期内，联邦已经调整了一部分产业结构，武器弹药的补给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捉襟见肘，但面对帝国车轮战似的不断进攻，到底还是显露出了疲态。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要到此为止了。卡尔文至今记得埃蒙德初上战场时的丰功伟绩：他带着一小支综合军队，从帝国防守最薄弱的边缘跃迁点开始劫掠式扫荡，那种打法简直丝毫不给自己留有退路，可其本人却又从未真正陷入被俘的危险。他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打下了帝国八分之一的外围跃迁点，这些跃迁点附近大多是帝国的太空能源矿区，不存在寓居星系，因而也没有后续的麻烦。这种做法初期的战略价值不高，震慑力却很强，对当时帝国军队的士气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紧随其后的围魏救赵式打法则一举扭转了战局，将联邦从单方面挨打的局面里拉了出来。如果说卡尔文是宇宙帝国唯一的战神，那埃蒙德或许可以称为联邦军队里最狡猾的恶魔。他的回归必将振奋联邦的士气，而其本人在联邦政府和民众中的影响力也会使联邦财政在军事上进一步倾斜。

    甚至，就连那段狂欢派对的视频的流出，都像是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它像是一种姿态高傲的宣言，恶魔已经归来，准备面对狂风暴雨吧。

    卡尔文伸手抱进了埃蒙德，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埃蒙德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但其个人风格却坦荡得让人无话可说。可如果不是，就说明在派对上那些热烈的拥抱和亲吻，都是他发自内心……

    卡尔文的呼吸瞬间变得更重了。他的思绪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埃蒙德……他的实力让他在战场上鲜有敌手，而他的魅力更让他在情场上同样所向披靡。如他所言，他在来到自己身边之前，与所有恋爱对象的交往时间都不超过一年，可他永远不缺追求者，永远被所有人的爱包围。这样一个人，竟然在自己身边停留了二十六年。与之相对的，除了安全、以及最低限度的自由以外，他几乎什么都没法给他。不仅如此，他还必须让埃蒙德看着自己和联邦作战，看着自己把炮口对准自己热爱的故土。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虽然埃蒙德从未抱怨过，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一丝为联邦难过的情绪。

    卡尔文低低叹息了一声，将唇抵在了埃蒙德额头上。从恋人身上传来的触感温暖而柔软，更因经年累月的熟稔而变得无可替代。然而他几乎无法自控地想到，其实这二十多年来，埃蒙德从来没有第二种选择。他被迫来到这个时空，被迫进入AI的身体，被迫……接受和自己的性爱。被迫与他一起，站在联邦的对立面。比起埃蒙德，卡尔文觉得自己的处境其实好得多，至少他还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在战场上放走埃蒙德，可以选择为他违逆皇帝，可埃蒙德呢？除了接受现实，他还有第二种选择吗？即使已经突破了三定律，可作为一个丝毫没有战斗能力的AI，他又能做些什么？明明他才是最看重自由和选择权的那个人啊。

    “睡不着吗？”埃蒙德缓缓睁开了双眼，鼻尖自然地在卡尔文锁骨上蹭了蹭，“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你刚刚……没有休眠？”卡尔文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设定了一个唤醒程序，如果你在我睡着以后30分钟内没有入睡，我就会醒过来。”埃蒙德懒洋洋地说，“在思考前线的事吗？”

    “……嗯。”

    “看样子我的回归给了你很大的压力。”埃蒙德似乎在笑，“我不介意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接下来一年内，我暂时不会回到战场。”

    “嗯，为什么？”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你还有一点喘息之机……不过就历史的经验而言，即使到了一年以后，我们也没法在战场上见面。”埃蒙德把脑袋靠在卡尔文的手臂上，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你已经打算申请重回战场了吗？”

    “你想让我继续留下吗？”

    “噢，我早就不打算再对历史进行任何干预了。”埃蒙德说，“只要你能说服你的皇帝陛下。不过我想，即使他肯放下成见，有些人也不会乐见其成的。帝国元帅——他们的位子都还没坐热呢。嘿，你不觉得战争对于你们来说就像是过家家吗？”

    卡尔文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尽管在军校的教育中，导师和教官们会无数次地强调战争的严肃性，然而一旦军官进入政治领域，很多人的思想就无法再像最初那样单纯。一方面，这个时代的星际战争的伤亡率的确很低，低到让人常常无法感受到战争这个词语背后的残酷；另一方面，权势，名誉，甚至仅仅是掌握大量恒星级能源武器的快感，都会像毒品一样渐渐腐蚀高层军官的思维模式，让他们陷入一种空中楼阁般的傲慢情绪。一旦沦陷在那种手握重甲、站在巅峰的快感里，很少有军官愿意将战场的指挥权拱手让人。

    “即使不是现在，按照你的说法，我也迟早会重回战场。”卡尔文说。对于未来将会发生的事，他知道的并不多，包括他会在帝星上被软禁二十年，然后再次出战，若干年后死于与埃蒙德的对阵之中，在那之后……帝国沦陷，投降，覆灭。他从未试图从埃蒙德口中挖掘更多细节，他不想把埃蒙德推向两难的境地，更厌恶想象中那种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却无力回天的宿命感。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他至少还能以最积极的态度来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埃蒙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声音听起来慵懒而轻松，“我保证，除了陪在你身边，我不会再阻止你做任何事。”

    “埃蒙德……”卡尔文再次抱紧了他，“抱歉，我也不会让你有第二个选择。”

    “什么？”埃蒙德听起来有点意外。

    “我刚才在想，如果你也能够回归联邦，回归……你喜欢的那种生活，或许对你来说会更好。”卡尔文把手插进了埃蒙德的发丝里，扣着他的后脑，让他的脸埋进自己的前胸，“但我不能这么做。”

    “你当然不能这么做。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重量级的情报炸弹，送我回去和投敌毫无区别。”埃蒙德答得极快，“除非你真的想要投敌，那我倒可以给你带路。嘿，小冰果，你不睡觉就是在想这些事吗？”

    “……”

    “听着。”埃蒙德收起了调侃的语调，声音沉下去，“在我来到这个身体里之前，我已经为我所认同的事业付出了一切，我认为自己做得再好不过，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来到这里以后，我也已经完成了命运安排给我的任务。六年前，从看着你让圣瓦伦廷号从战场上遁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过去全都已经过去了，我有了新的目标，我要过新的人生，而你，就在我新的人生里。”

    “埃蒙德……”

    “不，先听我说完。”埃蒙德打断他，“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态度，没错，时至今日我依旧站在联邦这一边，并且，是的，在我看来帝国依旧无可救药，我恨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但我已经不是那个埃蒙德上将了，我没有必要为我力不能及的事烦恼，我也不觉得为此烦恼到底会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用你那帝国思维来猜测我的想法，为我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光伤春悲秋。如果说此时此刻真的有什么事情会让我感到为难，那绝不是联邦，而是你。”他从卡尔文的胸膛里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摸上卡尔文的脸颊，“别撒谎，小冰果，夹在我和帝国之间让你痛苦，对吗？”

    卡尔文沉默了。在这骤然降临的沉默里，他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颤抖。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不动神色，然而在最亲密的肌肤相贴中，他的情绪还是暴露无遗。埃蒙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良久，卡尔文终于开口，嗓音竟然是哑的：“……是。”

    卡尔文看不到埃蒙德的表情，但仿佛心电感应一般，他觉得埃蒙德笑了。

    “你应该知道，所有联邦的孩子都是在育成星系长大的。”他忽而转移了话题，“我们在那里学习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概念，学习历史，学习联邦的社会制度。在刚刚开始学习联邦的社会制度时，我们的老师就告诉我们，联邦里各式各样的寓居星系多到即使用尽一生也没法把它们全都记住，其中每一个运行的社会规则都不尽相同，甚至相互矛盾。然而，即使已经有了这么多，仍然没有人敢说人类社会中最完美、最正确的制度就存在于其中。包括我们的信念，我们的原则……全都一样。因为所谓的‘正确’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在每一个人的选择中产生的。做出选择比单纯接受痛苦得多，但只有在发自内心地做出选择之后，人才会知道自己想要追求和信仰的到底是什么。”

    “小冰果……”黑暗中，埃蒙德吻上了卡尔文的下巴，“别再指责自己了。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相信你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

    埃蒙德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有没有起到作用，至少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30分钟睡眠唤醒功能没有再启动过。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年，记忆中的事一件件依次发生着。联邦的反扑，前线吃紧，接二连三的损兵折将，终于，最初那条被卡尔文打开的战线被联邦彻底收回，而战争仍然没有停下。

    在这几年里，帝国开启了战时模式，能源矿工和运输舰队的数量翻了一番，13座星系里，恒星一颗接着一颗熄灭，又的变成了宇宙航行的燃料，有的变成在战场上射向敌方的武器，它们从最璀璨的模样变成混沌的烟云，最终飘散在各个星系际空间。卡尔文越来越忙，即使身在帝星，他依然有开不完的作战会议。皇帝终于通过了那份降低前线军官政审门槛的提案，在两年的时间内，帝国的军官数量翻了三倍，但也人手的增加也只让帝国的颓势减缓了三年多的时间，继而遭到了联邦更大规模的反扑。有人开始向皇帝提议求和，就像历史上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在帝国人眼中，星际联邦从来都是一枚软柿子，只要自己站在宇宙中心呼唤爱，对方就一定会乖乖收起枪炮和兵刃。事实上，他们真的尝试这样做了，但当他们收到星际联邦的议和条件——归还两百年前所有属于星际联邦的寓居星系，同时割让所有已经被星际联邦占领的帝国星系时，皇帝沉着脸将那份全息投影的文件直接粉碎。

    卡尔文每年都会向皇帝递交一次出战申请，这一年，他的申请终于被通过。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发现那是自软禁以来的第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