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远行
北翟民族的年节并不与中原一致,因此并无太多流连,除夕刚过便准备启程北上,宫内待嫁的衡昌郡主十分识大体,得知大年节就要与亲人分离也没有怨言,反而上奏说资质不足农耕学识浅薄,请陛下赐予适合在严寒之地生长的种子与农书,造福北翟百姓。这虽是小事,但一番下来既显天威又以未来王子妃的身份自矜,隐约已经将自己划归到了北翟。皇帝十分满意,让户部挑选培育好的防寒农种,并亲自为翻译好的农书题字。此事迅速通过使团和行商传播,于是迎亲使团还没回到王庭,北翟已经对这位王子妃充满好感了。 不过这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准备使团们回程的诸事。礼部下分工明确,对外多是周彦学负责,对内多是彭建业负责,于是相关事务一股脑又垒上来,根本余不下空闲。好好的年节周彦学愣是一连数日都没回府,更别说去见一见蔺昂了。 大年初三彭建业一脸苦大仇深地上衙,一个年节过去,似乎又胖了点。见了周彦学立马收起肚子,彬彬地向他恭贺新春。 “新春吉庆,彭大人怎么今日过来了?”元正休假是前三后三,除常值人员外,宫里都是初四才恢复朝参,各部公衙自然也是初四才开。 “哎呀,公事缠身公事缠身啊。”正寒暄着,户部沈章同两位兵部官员一齐进来,与二人打过招呼后便随彭建业往内堂议事去了。 各部之间事务多有关联,与户部常有财务往来倒不稀奇,但与兵部交叉并不密集。眼下并不需要出兵,自然无需cao办仪仗。 大抵是为了开春后武官铨选的事情吧。周彦学不以为意,继续埋到自己的书案里,为北翟之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正月初六,微雪初霁,是个无风无云的好天。北翟右贤王率众在宫门外拜谢圣恩,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京。因为出嫁的衡昌郡主的母亲与毅国公府沾亲带故,因此世子也在送行之列。周彦学本意是跟他打个招呼恭贺一下弄璋之喜,再约个上门探望拜年的日子,谁知还没开口就被世子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跟他说道:“你最近不要来公府了。” 周彦学愣了一下:“怎么?” 世子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才悄声说道:“宁乐生产完心情不好,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没出月子就嚷着要回娘家,我怕她受寒落病根硬拦着没让,之后连带着都不给我好脸色了……” 周彦学听到安定侯府,一下子就跳到蔺昂身上了,心思飘忽了一瞬,只听世子接着说道:“……我也没找着机会细问,你不知道,她有天倚在床上盯着我,突然就说男人都是负心薄幸之徒,看得我心惊rou跳。” 周彦学奇怪地看着他,迟疑道:“你……” 世子仿佛听了什么不像话的话,瞪大眼睛冲他急道:“想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天大的冤枉!遍京城你能找出像我这样的好夫君么?不是,怎么连你也……” 周彦学拍了拍他手,安抚道:“行了,我看县主说的不是你,你若真有什么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 世子安定下来道:“我当然知道,我猜她要回家是听了别家的什么负心事,所以才劝你不要过来。” 周彦学奇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啧,你想啊,我夫人现在正对那些负心薄幸的男人深恶痛绝,而你呢,你、你还不知道自己那些事儿么!”关于周彦学的流言蜚语总是流传的飞快,就算是前几日与折柳在明月楼前的简短碰面,也早就在年节期间被编成各种添油加醋的绯色段子传在街头巷尾了。 周彦学听他一说便明白了,自嘲地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朝世子拱拱手:“如此倒多谢世子了,不过前几日忙于公事没有拜年已是失礼,于情于理我也要去看望一下毅国公的。” 说到毅国公世子神色有些黯淡:“父亲年节这几日其实好一些了,之前把孩子抱给他看过一次就不让去了,说怕把病气过给孩子。” 周彦学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面上笑道:“如此我更要去看望了,好久没跟易先生畅谈过了。”因为姓氏特别,早年间毅国公曾化名易姓文人畅游河山,也正是以易先生的名号与周彦学结识的。 世子听了也笑道:“那好吧,父亲见了你许会高兴,身子也轻松些。” 定好初八拜府后二人便散了。周彦学心痒着想见蔺昂,周肆了然地直接把车驾到了将军府西偏门上。年前那次是杨管事授意才避开人,本来以为今次不请自来没那么从容了,可一路经过小厨房和偏院,还是没遇到什么人,周彦学有些疑惑地直奔蔺昂的卧房。 将军府本来主人家人口不旺,但治下亲切,所以往年过年府上也是热热闹闹。荔枝今年刚来又是活泼性子,本来能快活过个正月的,但如今也同其他下人们一样,大年节的也只小心翼翼默默做事,生怕出错再触了主人家的霉头。 “荔枝,你来。” “张姐,什么事?” “老李他们刚回来还没吃饭,你去把小将军院里的灶上把剩的饽饽都热热拿过来,这边大灶已经停了。” “哦哦,好,我马上过去!” 荔枝接了活儿急匆匆往里院跑,热完饽饽往回走,谁知刚拐出走廊就看到一个黑影往内宅去了,她心头一跳。 别是遭了贼吧。 她掂了掂手里的木托盘和六个实心大饽饽,虎了吧唧地跟过去。隔着老远见黑影在小将军门前停住了,看身量是个男人。只见男人伸手看着像要撬门,急忙喊道:“小贼!将军府也敢偷!” 男人一转身,藏蓝斗篷风帽里是一张白梅样的清颜,荔枝张了张嘴,像被风堵住了嘴,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你……你……” 周彦学被她喝地吓了一跳,回头扫了眼她手里的托盘,缓步走近温声道:“我来找小蔺将军。” 荔枝没伺候过内宅,也没见过周彦学正脸,被他温温柔柔地看着一动不敢动,结巴道:“小将军……小将军他、他不在……” 周彦学点点头,他刚才推了推门确实紧闭着,于是问她:“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贼。” 荔枝使劲儿摇了摇头,盯着他的脸重复道:“你不是贼,你不是贼……” 周彦学觉得好笑,向她解释道:“我是周彦学,如果蔺昂回来烦请你悄悄告诉他我在等他。” 荔枝又使劲儿点了点头,继续重复道:“你在等他,你在等他……” 周彦学见她这样,心下疑惑:别是个傻的吧。 荔枝像醒了一样突然“啊”了一声,终于口齿利索起来:“你、你就是周大人?不好意思,我不侍候内院,原先只远远见过您一次,所以不认得,”她低头赔着不是,稀里糊涂把托盘举高一点儿没话找话,“您、您吃饽饽么?” “……不用,谢谢。” 荔枝讪讪把托盘放下:“哦,那个,我听门房说了一嘴,小将军好像去外面,这段时间不回来呢。” “好,我知道了。”周彦学朝她笑笑告辞,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身跟她说道:“我此次着急寻他没有呈递拜帖十分失礼,望姑娘不要跟旁人说我来过。” “好好,大人请放心,我没见过您!” “多谢。” “荔枝,你怎么才回来,热个饽饽也这么慢?” 张姐从她手里拿过托盘送到下人房,回来再看荔枝还跟方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廊下,手指无意识抠着柱子,双眼无神。 张姐在她眼前晃晃手:“这姑娘是怎么了?” 只听荔枝幽幽叹了口气:“我好像是见到神仙了……” 张姐骇得一把把她身子掰正使劲儿摇晃:“哎呦!这是撞到黄大仙丢魂了吧!” 初八一大早周彦学便如约敲开毅国公府门,府上下人们都与他相识,一路收了无数的喜庆话,带着一股喜气往国公爷屋门去。国公果然如世子所说,精神比往日稍好一些,正在床头由申公陪坐着用早膳,见他进来朝他点点头打招呼。 “先生,新春吉庆。”周彦学先见了一礼,把粥碗从申公手中接过来,小心吹凉喂老人。 “前日给郡主送亲,世子说您年节下承了喜气,一天好过一天,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果真如此,我瞧着,再过几日,您都能健步如飞,一口气跑到护城河了。” 毅国公眯了眯眼,隐约是个笑模样。旁边申公和蔼笑道:“老爷自打年前就提到大人,还抱怨总不见来呢,我说年底公衙事杂,他还不高兴。” 周彦学笑着冲老人眨眨眼:“前次来你睡得正香,我生气你不见我,所以也要晾一晾你。” 毅国公斜了他一眼,张口缓缓道:“没良心……” 老人终日缠绵病榻,昏醒参半,甚少说话,周彦学虽然平日不是个爱说闲言的人,眼下也努力往俏皮里说。一碗粥吃完,申公上前帮忙擦了擦嘴,毅国公看着申公,指了指周彦学。申公明了,从偏屋取了一折红包递给他:“老早就嘱咐我备好,您再不来啊,我都怕老爷生气给烧了。” 周彦学做出十分开心的样子,冲毅国公道:“有了这个我就有良心了。” 一老一少一忠仆直聊到快午时,毅国公因为久不见他,就勉力撑着听他说,偶尔回话,可多说几句就有点带喘。周彦学看在眼里便道:“快到午膳的时辰了,我得去吃善婆婆的rou羹,还得去看看小世子呢。先生,您先歇着,养好精神改日我再过来。” “好……”申公与周彦学一起侍候毅国公躺好,便出来送他。周彦学面色沉静下来,边走边问:“申公,先生的病情……” “啊,年前姜大夫来过,给换了方药说吃半个月试试,眼前看是有成效了,等姜大夫云游回来还得请他来复诊看看呢。” 周彦学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姜大夫圣手,想必是有些办法的。” “是呢,也多亏县主,惦记着年关忙碌不好约诊,离生产没几天还惦记着去请。” “对了,我得去县主和小世子呢。” “那快去吧,小世子在府中呢,估计是世子在照看着,县主今日带小姐出去了。” 周彦学想起世子之前拉着他说的话,不由得皱眉道:“这大年节的,县主又是刚出月子的妇人,世子这夫君当的也真不上心。” 申公摆摆手,笑呵呵道:“误会了,世子劝了,但今天是县主娘家兄弟要出远门,她带着小姐去送行呢……” 周彦学心下一震:“什么?” 宁乐的娘家兄弟? 他颤声问:“是……蔺昂?” 申公道:“对对,就是蔺小将军,哎,你是不知道,蔺府前几天啊……哎大人!” 周彦学扭头就往内宅跑,路上碰见刚才跟他说喜庆话的下人,正想跟他打招呼就看到俊俏的周大人阴沉着一张脸足下生风地往里冲。 “哦……哦……小乖乖……睡吧……小乖乖……”奶爸世子正把自己化成摇篮,怀里抱着柔软的小世子,满脸慈爱地看着孩子在自己的轻声细语下慢慢闭上眼睛睡过去。 “哐!” 周彦学携了阵冷风进来,世子一哆嗦,怀里好不容易被哄睡的小世子也被弄醒,还没睁眼就先张嘴哭喊。世子慌忙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扯着周彦学到门外对他怒目而视:“你吃药了?!” 周彦学盯着他,沉声问道:“县主今天去哪儿了?” 世子身子往后一仰上下打量他:“你打听我老婆干嘛?” 周彦学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我问你,她是去送蔺昂了么?” “是啊,不是,你这不知道么?” “蔺昂今天要去哪儿?” “你不知道么?他奉了旨在北翟和亲使团后压阵北上,图个边境安稳,和亲顺利嘛。不过这事情你怎么问我这个挂闲职的,这事肯定过你们礼部啊?” 周彦学心里乱糟糟的,他想起初三那天在衙下遇到的彭建业和沈章几人。 “公事繁忙,公事繁忙啊。” 原来他们议的不是武官铨选,而是这件事? 思及至此,他转身往外走,身后世子喊道:“你嘛去?” 周彦学头也不回:“借你匹快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