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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

    快进入六月,一度曾经荣登火炉榜首的城市即使有着半个市区都是湖的好山好水,也依旧热得像火烤一样。外出的人们多半或撑着伞拿着小风扇,或用纸巾擦拭着额上冒也冒不完的汗。

    文科生的研究室里早早开起了空调,冷风呼着看外面大太阳,再来一杯加冰冻柠茶,小生活舒坦得很,差点就能把那些死线和文献都抛之脑后了。他们老板是很好说话的人,又有留洋经历,除了该守的学校规定得守,其他的基本随学生造。所以门口垃圾桶里除了废纸,偶尔还能躺两根整洁干净的棒冰木棍。

    今天应棠没打算留下,和老板发了条微信打过招呼说家里有点事就准备回了。给旁边研一研二的小朋友们嘱咐完别看太晚记得吃饭,应棠就抓起电脑包往地铁站去了,出教育楼路上还不忘把见底的冻柠茶分类扔好。

    今天确实能算半个大日子,空荡荡的翻新老公寓要迎来一位新客人。应棠塞好耳机,盯着地铁门玻璃,看着外面黑黢黢划过的隧道出神。五点多的地铁线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年轻来享有座位,嗯,二十八应该算是年轻吧,现在的小朋友们好像二十就管自己称老了。

    选了边儿不常开的闸门,一路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和地铁广播想些有的没的,直到报站轮到他该下的站点,应棠才往开口门挪去,顺利穿过人群迈出了装得不是很满的沙丁鱼罐头。边刷码还边回想,刚才玻璃反光里有一双穿得很清凉的小姑娘好像在讨论他的发型,眼神里闪着好奇的光,手还互相小打小闹着,凑着耳朵笑着在讨论些什么。

    应棠没什么心思再往下想她们谈论的具体内容,不外乎是对中长发男生的一些疑问,也可能是他耳廓顶端有点尖这样的小细节,或许会猜猜性向。小女孩们心思多而活跃,和研究生的学弟学妹们混久了,应棠也逐渐琢磨出一些,不过他基本不太放在心上,因为别人的想法对他而言不是很重要。

    不过想到今晚的客人,应棠莫名有点紧张,心跳也控制不住自己加起速来。虽说小时候因为母亲们的好关系是常一起玩的,但是随着时间慢慢又快快地过去,很多事情都被迫改变。他一边好奇,一边又有些担心即将到来的这位不知道会住多久的客人。

    他自己的家庭并不圆满,从信里得知的信息,这位客人似乎也同病相怜,这一波算是两个小可怜报团取暖。应棠突然想到两只流浪奶猫瑟瑟缩缩抱在一起的画面,顿时觉得rou麻过了,舔了下上唇把这样的想法逐出了脑子。

    他愿意答应人来,一是因为老一辈和母亲们的交情,爷爷都亲自写信了,二也是确实放心不下这个人。虽说自他十二岁以后就没怎么联系,但是脑海中模糊的小豆丁,让他没法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坐视不理。

    可应棠也不是个善于应对麻烦的人,他也喜欢清净,于是在心里小小祈祷着长大后的客人不是个很难相处的对象。不过,和他教过的一些又能闹又能笑的小屁孩们相比,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对方约的是六点,本想去车站接他,对方很礼貌地回绝了并表示不用麻烦,应棠也就没继续客套,只说会准备晚餐。翻着微信里两人没表情包也没emoji的对话记录,回想起客人秒回的速度和言谈中的礼貌,应棠先入为主地下了个好孩子的定义。

    应棠把土豆排骨扔进高压锅里炖着,又拿了一抖就能出水的生菜和荸荠准备炒个家常,他记得客人喜欢吃甜脆口的。

    对话框最上方的昵称Dandelion,是蒲公英的单词,后面跟着他给的备注,小谷。他算了算应该也就二十出头吧,也不知道是出于有趣选择的这个词还是怎么,很巧合的,应棠的头像是一张蒲公英的画,他母亲留下的。常常被同学调侃怎么不用海棠,春天河道边盛开的那种垂丝款的,最好是艳粉色,被应棠以下次大冒险让你换霸王花头像给堵回去了。

    不一会儿他在学校就下单好的鸡尾虾送到了,他顺便看了看门口,还没有来人的迹象,看来还是个喜欢准时的。

    今天的虾虽然下单得晚却格外新鲜,像是刚补货的,在袋子里就活蹦乱跳,下了锅更是差点把锅盖给蹦掀起来,应棠按着被虾弄得噼里啪啦的锅盖,想着这么新鲜可太好了,晚上让他多吃点。和虾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半成品的手工烧麦,江浙人很喜欢的浅酱色糯米配上晶莹剔透的面皮,口上还顶了两颗鲜翠的青豆,让人看了很有食欲。待把白灼后很安静的虾捞出来之后,便架上蒸屉,让烧麦和蒸汽约会去了。

    应棠自己对下厨这件事抱着间歇性的兴趣,偶而有一阵子心血来潮了就会学一些,没有的话就依赖一下现代科技,外卖和某盒,便利实用,频率大概是开会员不亏的程度。今天有人来,他尽最大程度地回忆豆丁时期对方爱吃的菜,希望能以此安抚一下刚到陌生环境的人。不过想到对方也在本市读大学,估计对大环境是熟悉的,只是这个屋子是陌生的,可能人也有点陌生了。

    “啪——”

    “叮咚。”

    高压锅气嘴和门铃几乎同时响了。

    应棠洗了个手擦干,对着窗玻璃整理好头发,快步走去门前。猫眼里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很硬的下巴,白T牛仔裤,还有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斜挎在身上。

    门外高个子青年被圈深木色的门框里,浅浅鞠了一躬然后目视着应棠道:“你好,打扰了,我是谷书雨。”眼神很温和,即使被直视着也不会觉得有压迫感。同时也很平淡,好像没有一丝多余情感,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震动的磁性,也可能是走廊回音的缘故。

    应棠忽然紧张地心跳加速,又很快平静下来。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应棠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他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双有点下垂的眼睛。不过以前看着人的时候有点像小型犬,那种充满了向往和想要亲近的眼神,现在却是礼貌而谦卑的。

    意外地抽得很高,以前明明和他抱怨说分座位按身高给排在第二排来着。青年剪了个很清爽的短发,打各种球类运动都不会挡眼睛的长度,配上形状俊逸的眉与骨,即使周围有杂毛,就凭高挺的鼻梁和饱满而厚的唇,也是会被人挂上顺眼淡颜帅哥这类标签的。只不过可能不会用阳光这种词缀,若要说的话,再加一个高大吧。

    “你好,我是应棠。”屋主人的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附上一个柔和的微笑,作为初见的招呼与礼节,“我帮你把行李放到房间吧,只有这些吗?”

    青年点了下头,但是没把行李包从肩上取下来,低着头道:“没关系,有点重还是不麻烦你了。”

    “那好,等等我给你拿拖鞋。”应棠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新的,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抱歉啊,家里新的只剩这双史努比了,你觉得太孩子气的话就直接踩进来也没事。”

    “没关系。”谷书雨把包从身上卸下来,他的身高弯腰折起来一点才能让应棠看到头顶,心里比了比,得有快一米九。然后这个高个子小帅哥就踩着一双明显偏小的史努比拖鞋,走进了这间屋子。

    应棠家整体装修是北欧风格,在冷淡和温暖明亮中取了个折中的天蓝色,一些小的装饰比如抱枕餐桌布选的浅米色。墙上挂着木质框的绘画作品,多是些自然景象的油画,或抽象或写实的,给家里增添了些艺术气息。

    “客房在这边,”应棠领着人,给他打开了客房的灯,里面是风格类似的装修,只是主色调换成了浅竹绿,有种置身竹海的宁静感,“房间里面就有配套的卫生间,你可以随意使用。床单被套都是新洗过晒过的,还有一套新的浴巾毛巾牙刷什么的都在里边。”

    “谢谢,整理得好干净,我会保持整洁的。”青年的行李包被放在了床脚,然后许下了这样有点郑重的承诺。

    “哎,没事,乱点也行,这样不会显得懒起来的我很没面子。”应棠这样打趣道,他看到谷书雨眼尾弓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心想看起来确实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应棠像是想起什么:“来吃饭吧,我准备了点,不知道还是不是你喜欢吃的。”

    “真是麻烦了,”两人挪到餐桌旁,谷书雨帮着应棠摆好盘子碗筷,等应棠拉开椅子才挑在他对面坐下,“之后我会负责做饭的,你可以把想吃的编成信息发给我。”

    应棠一边盛土豆排骨递给他一边问:“这么贤惠?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自己做菜水平你尝尝就知道,可挺一般的。”

    谷书雨微微起身接过了碗,再次点头致谢,尝了口土豆,炖得软糯,浸满了排骨的rou香,他由衷道:“很好吃,真的。”

    “高压锅的功劳,”应棠指着还冒热气的烧麦,“买菜软件的功劳,我做不来这么精细的。”

    “嗯,好香,和小时候的味道很像。”

    应棠吃完一个烧麦,起身去拾掇蘸料,走之前问谷书雨:“我去弄个蘸虾的料,你蒜辣葱的喜好是怎样的?”

    谷书雨吃饭的姿势端端正正的,咽下排骨才说:“蒜辣葱都行,香菜也行但不是爱吃的。”

    “那你和我挺像的,我也是香菜有的话不讨厌,但不至于吃火锅特地点。”应棠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两小碗蘸料,白嫩嫩的蒜和翠绿的葱,还有鲜红的小米辣,加上点酱油醋,一碗适口咸淡纠结人士和健身减脂人士的蘸料就调好了。应棠看青年白T下隐约的线条,明显是有健身三四年以上的人,于是没往碗里放香油。

    “来尝尝虾,很新鲜,刚才在锅里使劲跳。”

    “好的。”

    一顿饭吃得气氛很是缓和,应棠没料到谷书雨是个这么好说话的,只是话里话外有些拘谨,像是绷着什么似的。很正常,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不论是人还是小动物都会很不安,好在谷书雨应该不是个很沉默的性格,该交流的时候毫无阻碍,令应棠放下心来。

    肯交流就好,他比较怕什么事都不愿说的类型,不论是学生,还是朋友。

    谷书雨谈吐进退有度,会接话不冷场,半点瞧不出可能有心理创伤的倾向,让应棠放心不少。只是始终不太看得到他笑,看来还没有到能说说笑笑的地步,一时有点难以估量他父亲的事究竟对他产生了多少影响。

    暖光灯下青年的头发是泛着丝丝金光的深棕色,应棠记得他还是猫猫头的时候发色还要浅,天生的,没有后期染过。一些儿时的记忆不断涌上来,他忍不住问:

    “我记得你小时候明明不高,怎么现在长这么高了?”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当时记忆里的高度。

    “青春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窜起来的。”谷书雨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看向应棠眨了眨眼,“你也很高啊。”

    “我骨架小,显得很弱不禁风。”应棠耸肩自嘲道,说了句小姑娘听了对着他的混血脸都想打的话,“还总是吃了也不长rou。”

    “那不是好事,现在多少人盼着有这样的超能力。”

    应棠笑笑,起身想收拾碗筷,被谷书雨快手快脚接过了活。他看着青年勤快自觉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撒下的影子仿佛也深些,被客厅灯拉得长长的,映在厨房白瓷墙面上,说不出的孤独感。

    「这孩子很坚强,也很脆弱。如今我们实在是找不到能帮他的人了,他小时候与你比较亲近,请看在你爷爷与母亲的面子上,代我们照看他一阵子。」

    他还记得谷家爷爷信里的原话,那薄薄的信封,苍劲的钢笔字,带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寄出的呼救。应棠很庆幸这么多年他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老宅,即使装修换新,周边邻居也更新了一批,楼下的桂花树长到了二楼高,他依然守着最后幸福美好时光诞生的地方,也同时接到了离开一切现代通讯工具后最古朴的求救信号。

    趁着谷书雨自己琢磨洗碗机,应棠洗了些蓝莓和葡萄,留了一碗放在餐桌上,同青年说:“我洗了水果,你想吃可以拿到房里吃没关系。屋子里你随便转转,当自己家一样,我先回卧室了。”

    谷书雨转过身来点点头,问:“好的,明天早饭有什么想吃的吗?”

    “嗯……”应棠想了下,“我不挑,你看冰箱里有点什么,或者怎么方便怎么来吧,不用准备太多。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煮个鸡蛋,里面半熟的话就更好了。”

    “好,我明白了。”

    应棠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说:“真能干。”然后就钻进了卧室,把外面的空间留给了青年一人。

    他想谷书雨这样独立懂事的人,给他多一些自由反而比事事给他指明道路更容易让他适应。应棠的教师本能作祟,总会不自觉地分析起青年来。

    半只脚踏进夏天的杭塘,燥热的蝉鸣已经渐渐起来了,饶是夜晚来得再迟,八点钟也是黑得彻彻底底。

    应棠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放空似地想,谷书雨的肩生得真宽,包在深色牛仔裤里的一双腿也好长,若隐若现的肌rou应该很招异性欣赏。

    当然也招同性。

    他的思路断在这里,从看到谷书雨站在门外就开始萌动的担忧,现在又反扑上来。应棠头一次这么想隐瞒自己的性向。从谷书雨身上他看不到一点同类的迹象,雷达像是没电了一样闪都不带闪的。

    如果是这样,那他频频加速的心跳还有被夜晚放大的那一点好感,就成了很大的累赘。他不希望谷书雨知道,不论之后他是因为厌恶离开,还是选择暂时停留,对现在青年岌岌可危的精神来讲都无疑是雪上加霜。

    思绪不受控地飘回洗澡前从卧室门缝里看到,谷书雨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背心和黑裤衩,直男宿舍标配那种,正蹲在分格的垃圾桶旁边研究怎么分类。后背的布料被下蹲的动作撑得有些紧,小山一样宽厚的背,透着肌理颜色的鲜活,害得应棠心虚地快速把门合上,不敢再偷偷观察了。

    应棠用毛巾搓了搓脸,五指按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上,劝自己冷静些,努力别暴露。他得扮演好治愈系哥哥或是单纯的关爱室友的好人,总归不会是觊觎年下失落青年的基佬。他已经成年很久了,情绪管理是社会人的基本功,应棠默默给自己心理暗示,只要演得好就不会暴露。

    只是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有时候有些事,想瞒得住是很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