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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

    “孟老板!”

    江乐驰惊讶不已,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孟叔平。顾不得他乡遇故人的欣喜,眼见着拓拔弘毅也从窗户里一跃而下,他焦急地一把拉住孟叔平的衣袖就要往外奔逃:“快走!快!”

    孟叔平不明所以,却隐约看见一个身影追来,他一秒也没有犹豫,道了句“王上失礼了”,一把把江乐驰打横抱起,脚尖轻掠地面,飞快地消失在这间客栈前。

    “阿驰!”拓拔飞速追了上来,突然出现的第三者让他更加惊怒。

    孟叔平一眼被认出这人是小王上身边的侍卫,也是他曾在松花楼里窥见的与小王上欢好的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王上在紧张地微微颤抖,他抿紧唇,卯足劲,拼了个十成十的功夫,来和穷追不舍的拓拔博弈。

    孟叔平的功夫不及拓拔,但他对这的地形比拓拔弘毅熟悉得多。借着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他竟真把拓拔甩开了些许,又几个闪身,带着江乐驰翻进了一扇窗。

    “到这里应该不会追来了。”孟叔平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窗户,“这里是我落脚的……嗯,客栈……”他忽然有些支吾,络腮胡子遮挡下的脸竟还有些泛红。

    这里显然不是普通的客栈,房门外是彻夜不息的靡靡之音,房间里是红纱罗帐灯影摇曳、甜腻的脂粉香味让人目眩神移。

    从未来过花楼的江乐驰一时间憋红了脸沉默了,不知怎么他好像还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嗯嗯啊啊的欢爱声。

    孟叔平在沉默中愈发局促:“草民、草民还是带王上去别处吧。”

    等脸上热度稍稍退散,江乐驰摇摇头:“去别处太容易被发现了,不如这里掩人耳目。”说着他便肃颜,认真地向孟叔平道谢,“多谢孟老板相救。”

    “王上言重了。”孟叔平自是不敢受。

    两人四目相对,竟异口同声地问:“孟老板(王上)怎么会在那里?”

    这未曾想的默契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松络不少,孟叔平禁不住笑了,遇到王上的确是他没想到的。但解释的时候他又是摸摸鼻子、尴尬起来:“草民、草民前些日子去西边做生意,今儿正好到金川歇脚。和手下饮酒饮得醉了些,沿街散散步透口气,正好瞧见有人从楼上坠下……”说罢他又着急地着重补充道,“草民那些跑商的兄弟们都是些糙人,就爱这一口,草民、草民只是饮了酒,没有和那些风月之人……”孟叔平越说越畏缩,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这些,他知道小王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风月史,只是、只是不想让小王上看见一个脏污的自己。

    小王上是高洁的天上月,在月光面前,就算是沙石也想要隐去身上的尘土,好衬得上银辉的照耀。

    江乐驰身上还因为欢爱酸痛着,孟叔平这么说倒是应了他心里的鬼。

    就算曾经是天上月,也被拉入了泥淖中。

    想起被拓拔压着成亲、强行进入的那一晚,他紧了紧衣服,脸色有些苍白。

    此时的江乐驰身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破碎感,似乎就要这么随着月光消散了去。

    “王上……”孟叔平想要伸手去拉住他,可他只是一粒沙石,伸出的手攥成了拳,“咚”地跪下,为月亮献上沙石的全部忠心,“草民不知道王上发生了什么,但……如若王上还有用得上草民的地方,草民万死不辞!”

    江乐驰听过许多表忠心的话,但此时此刻乍然听见竟是眼眶湿润了。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孟叔平,攥紧了衣袖,他应该让他起身,然后冷静地告诉他之后要怎么做。可他嘴巴张了又张,却硬是发不出声音来。

    孟叔平没有等到王上的吩咐,却看到他在无声地流泪。王上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里无比的单薄,仿佛一口气旧梦和灯火一起被吹灭。他的王上不该是这样的,他该是高高在上的,应该有着不比太阳逊色的绚烂和明媚。

    “王上……”孟叔平内心满是酸涩,他跪着向前,很想伸出手去替他抹去腮边的泪水,去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是……王上是云端之上的神只,他不过一介草民。

    江乐驰想要止住泪水,他不想在自己的臣民面前失了最后的仪态,可泪水就是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溢出,冰凉无比。江乐驰如坠寒渊,他以为他逃出来了,可是他逃不出这大半个月加之于他的噩梦,在拓拔面前的强硬坚守却在孟叔平这里不堪一击。

    “王上,看。”

    突然江乐驰听见清脆的一声铃响,“桄榔”又是一声。干净悦耳的声音如同一束阳光冲破了他心里的阴霾,江乐驰泪眼朦胧地抬起了头。孟叔平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只铃鼓,“桄榔桄榔”不疾不徐地摇出悦耳的声响。

    “这是草民前些日子从西域寻来的。这铃鼓和我们大兴的不一样,是西边独有的,声音也好听。草民记得王上喜欢新奇好玩的物什……王上想要试试吗?”一个粗糙的大汉摇着铃鼓的模样其实有些可笑,他的神色笨拙又急切,还有些眼巴巴。

    “桄榔”,江乐驰摇动了铃鼓,“桄榔”又摇了一下。鼓声划破清冷的夜,带来了一丝不属于秋天的暖意,江乐驰晃着鼓,眨着泪水朦胧的眼,又哭又笑。

    “草民还学了一支西域的歌,不知王上想不想听?”

    “嗯。”江乐驰轻声应道。

    见他展颜,孟叔平舒了一口气,和着江乐驰的鼓声缓缓地唱起了异乡的歌。他的歌唱得不算动听,还有些不着调,但他的嗓音自带粗犷,有被旷野里的风打磨过的味道。

    不知何时孟叔平已不是跪姿,他随意地坐在地上,信口唱着歌悠悠的歌,江乐驰坐在他身前的椅子上,一下一下打着鼓,他们恍若回到了燕郦的草原,正围着篝火唱着歌。

    浑身绷紧到几乎崩溃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江乐驰像小时候听着摇篮曲,终于感到了松懈后的疲累,昏昏欲睡。

    花楼里的喧闹声淡去又复响,江乐驰昏睡了一整日,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他睡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床榻被重重帷幔包裹着很有安全感。江乐驰呆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回想起这些日的遭遇。

    他从拓拔那里逃出来了。

    房间里很静,没有看到孟叔平的身影。江乐驰抿着唇,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虽然逃离了拓拔,但不代表已经安全了。这个房间有内外室之分,用重重纱帐相隔,他小心谨慎地掀开纱帐,纱帐外也是灯火昏暗,昏暗之中似有人在轻声谈话,江乐驰一下子便警惕起来。

    “……最好的食材……做得精致……”男声虽然压低了音量,但听着是孟叔平。

    “哎呀,孟老板,都是老主顾了,放心好了。”另一个声音就尖细很多,还带着轻佻,“我们这的吃食还没有人叫过不好呢。”

    来者的身份明了,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江乐驰面热。只见那个穿得桃红柳绿的陌生身影娇笑着搭上了孟叔平的肩,勾着他鬓角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弄:“孟老板来我们天香楼这么多次,这次还自己带了地坤来,是我们楼里的小地坤们都吃腻了吗?”说着整个身子都倚到孟叔平的胸口去了。

    孟叔平不似在自己跟前时的拘谨,驾轻就熟地握住那人调情的手,轻笑了两声,似有缠绵之意但却是默默借力将他推开了去:“听说罗老板最近被桃花缠得紧,可都解决了?怎么还有心思打听他人的琐事?”

    那人听了斜瞪了他一眼,手中帕子一甩笑骂道:“好好好,知道里面是孟老板的心肝宝贝了,孟老板护得紧着呢……”说着他又嗔道,“回头喜酒的帖子就不要送到我们楼里来了,不知道多少少爷姑娘要伤心了呢。”

    罗老板调笑的话却是让江乐驰心神一震,不由得又回想起那个月夜在东启大帝前的叩首,脸色又是一白。

    这时似是有下人来报:“魏二爷来了……”和孟叔平谈话的罗老板一下子变了颜色,不得已朝孟叔平笑道:“孟爷那我先去了,您放心一定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不让你辜负这良辰美景!”

    孟叔平爽声笑了:“罗老板还是快去吧,听说那魏二爷醋劲可大着呢。”

    罗老板咬着帕子,跺了跺脚,叹了句“真是冤家!”,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看那人离开,孟叔平小心地重新把门合上,一转身却看见江乐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王上。”孟叔平赶紧行礼。

    江乐驰摆摆手:“孟老板不必如此多礼。”

    孟叔平起了身,还是规规矩矩和他汇报:“王上在用膳吗?草民方才让这天香楼的老板送些吃食来,虽比不上宫里的珍馐美味,但也是顶好的。”

    “嗯,谢谢孟老板。”睡了这么久,江乐驰也没有完全恢复精气神,蔫蔫地坐下来,发了好一会呆,才想起问道,“孟老板,外面怎么样了?”

    他对孟叔平还算信任,在以往的交集里这是一个爽朗风趣的生意人,一身江湖气,为人诚信仗义,在外口碑也极佳。

    孟叔平恭敬地答道:“草民派手下在城里暗中观察,昨晚那人的确还在找寻王上的踪迹。”

    “……嗯。”江乐驰垂下眼,果然拓拔没那么容易放弃。他强打精神,思索着之后该怎么行事。

    “王上,”孟叔平看不得他此般愁眉紧锁的模样,“王上如果想要摆脱追踪,草民有个主意。”见江乐驰抬起头来,孟叔平继续道,“草民可以派两个手下,穿着你我的衣服乔装出城。既是找人,那人定会重点盯梢城门口,到时候便能引他离开,而王上就继续躲在这里。”

    “王上若是移动到其他地方,路上难免有风险。天香楼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很难猜到王上会在这里。住的这花影间是天香楼里最隐蔽安静的房间,我也嘱咐了罗老板,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花影?”听着孟叔平为他默默地打点了这么多,江乐驰心怀感激,露出浅浅的笑,“隔墙花影动,倒是很风雅的名字。”

    这话不知让孟叔平想到了什么,他竟有些局促:“……这房间名的确化自这句诗,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江乐驰总觉得他有没说完的意思,但不重要:“孟老板,就按你说的做吧,这些日子要多谢你了。”

    孟叔平连连摆手:“王上言重了,这是草民应该的。”

    摇摇头,江乐驰又道:“既是藏身在这里,不如我就乔装作这楼里的人,这样才不会引人注目。孟老板也不要叫我王上了,就唤我小驰吧。”

    刚明明在罗老板面前游刃有余调笑的人忽然间就磕巴了:“这、这怎么行?”但他看见江乐驰略显苍白的姣好面容时,又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唤了出声,“小、小、小驰……”

    “嗯。”江乐驰学着刚才罗老板的叫法,“孟爷。不知道孟爷能不能帮奴家传个信到燕郦去?”

    “哎?哎。”孟叔平愣了一下,忽而又傻乐起来。看着一个络腮胡大汉傻乐,江乐驰也被传染了一分快乐,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

    江乐驰给傅恒山写了一封短信,报了平安,和他说了自己的位置,让他派人来接应自己。他提笔的时候踟蹰不已,最后笔尖落下时都未曾在信的开头写下傅恒山的名字。

    孟叔平小心地接过信件:“王、小驰放心好了,最多两日一定能交到傅大人手上。”

    “嗯。”江乐驰点点头,看着桌上的纸笔又神思恍惚地陷入沉默,不见半分喜悦。

    孟叔平把信吩咐给手下,再回来看见他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血色的脸上忧思重重,不知该如何才能逗他展颜,只能故技重施。

    “小驰,我……一直呆在屋子里也无趣,我这般去西域还带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回来,不如给小驰你看看?”孟叔平抱过一只箱子,献宝似的为他打开,“这些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大兴甚少能见。”

    江乐驰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的人讨好地为自己展示着从西域够来的宝贝,他言语之间有些讨好之意,可是并不谄媚,反而多了谨慎小心。江乐驰看着一箱子罗列得整整齐齐的新奇玩意,每一件都是精致有趣,件件都符合他的喜好。想起昨天他为自己唱了一宿的歌,江乐驰有种感觉,这里面的东西是专为自己而搜集的,甚至可能不为赚钱,而是为了搏得自己的欢喜。

    孟老板他喜欢自己?

    在江乐驰的目光注视下,孟叔平局促地轻咳一声:“是不是这些都不喜欢?那、要不然我给你讲讲西域的趣事?”

    江乐驰轻轻地摇摇头,心中为他生起一股悲凉。

    为什么偏偏要喜欢自己呢?

    他眨眨眼,干涩的眼里似乎要流出泪来,可偏偏什么也没有。他合上箱子,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间从墙的那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执声,随即又是“嘭”的一声响。

    “什么声音!”江乐驰浑身的报警系统铃声大作,他腾地站起,警觉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