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存活
梅荀靠坐在床头,把泛黄的旧照片拿在手里来回地看。很多张全家福都是在他出生前拍的,照片里的老者梅荀已经不识。父母年纪很大才生下他,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在他出生前后相继过时了,只有梅梦云能说出来:祖母拜访他们家的时候喜欢坐在哪一把椅子上、外祖父请了道人下山帮他取名之类的往事。 “他已经死了,你的脸不会再让我做噩梦了。”梅梦云支着下巴,闲闲地把话说下去,“麦克很乐意照顾你。住进来以后没人会打扰你,你每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 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跟孩子们待在一起,梅梦云这样说,言下之意仿佛连他也是小孩。连三岁小孩也是看脸的,侄子侄女第一次见面就迷上了舅舅。 梅梦云把手机递给他,给他看一幢刚装修好的房屋的布局,让他给自己挑一个房间。 梅荀草草看过几眼,就把手机还回去,问她在什么地方。 “澳大利亚西海岸。”她说出的城市名字,就算翻译成中文,梅荀也没有听过。 好像一直在等一个拒绝的时机,梅荀立刻就说:“我不能出国,我一站起来就有工作。”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梅梦云说,“这两年我在写一本关于朝鹤湾的书。过去太久了,有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她竟然要为过去写书,这让梅荀备感意外。“你可以发给我看,我告诉你我记得的部分。但是我不想跟你们一家住在一起。” “当然,你也可以选精神病院。”梅梦云说。隔了几天遇见方涧林,梅梦云用比当天更恼火的口气告诉他:“他宁愿住精神病院。” 方涧林问:“他亲口这样说?” “他是这个意思。反正他绝对不要住我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坐在酒店套房的小客厅里。城市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梅梦云忽然想起母亲逝世时的光景。 葬礼结束后,他们姐弟从没有尝试过安慰彼此。正相反,他们对彼此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到了无法同桌吃饭的程度。一不留神他们就会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什么素质涵养都抛到一边。 “从小到大他问我什么问题,我都会随心所欲回答。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信。”他太傻了,梅梦云想,也是他比我小了整整十岁的原因。梅梦云弹掉烟灰,“我最新撒的一个谎是我跟你睡过。” 方涧林啊了一声,有点惊讶的神情,他挑起眉毛好脾气地笑:“我的清白就是这样被毁掉的。” “林林,你总是这样。”就好像定海神针,能把时间之河定住。只要看到你,就感到时间从未流逝,悲伤从未笼罩,就仿佛昔日的荣光仍然照耀今天。“我一看你就觉得我还只有二十岁,住在朝鹤湾的房子里。” 方涧林收敛笑容,认真地说:“你也还跟那时候一样美。” “是吗?哈哈……我们都很崇拜mama,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对我们的精神精雕细琢,把我们变得比原来更脆弱。”离开很多年以后,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梅梦云才有勇气回望过去,才发现她和梅家人那么像。“平常人能忍的东西,我们一件都忍不了。”一件都忍不了,梅梦云重复,她摇摇头道:“他比我脆弱得多,我可怜他。” 门声响了,尼尔逊医生拎着西装外套走进屋里,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的戒心很重,一开始他什么都不肯说。我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来获取他的信任。”医生摊开他的双手,“接着他给我展示了一个广阔丰富、应有尽有的幻想世界。” “他不像我遇到的任何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的认知功能健全,讲话逻辑通顺,妄想程度也轻,突出的是,他的幻觉体验非常丰富。”两位听众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医生进一步解释:“精神分裂症最常见的幻觉是幻听,幻视是很少见的。他自称看到了这么多离奇的画面,让我非常困惑。” 方涧林说:“他就是这种不切实际的个性。而且他是作家和演员,想象力会丰富一点。” “我考虑到了。”尼尔逊医生坐在沙发扶手上,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在嗑药。” “警察局给他做的血检是合格的。”梅梦云皱眉问方涧林,“血检你也做过手脚吗?” “这必然不可能,警察局可不是我开的。”方涧林思来想去,只想出一个可能,“难道他弄到了官方违禁名单以外的药品?这小子……几年没见,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 梅荀花了很长时间才读完梅梦云的稿子,一部五十多万字的巨着。在她的作品里,他发现了与自己相同的文风和生硬语调——他从未如此明显地看见自己的缺点。这份东西使他痛苦、夜不能寐,一到白天,康复医生又把他从病床上拖下来训练。 “你现在可能不敢用力,这样做是在锻炼你的踝关节。” 梅荀听从指导,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重量转移到脚掌上,松开了医生和助理的手,迈开腿往前走了两步。 一周的努力初显成果,康复医生喜笑颜开,鼓掌叫好:“喔,就是这样,你好棒,走得真好。” “医生,是个人就会走路……”堪堪几步路,梅荀已经累出了满头大汗,他拄着拐杖休息,让助理去把空调温度降低,顺便切一下歌。 方涧林开完早会才飞过来,身上还穿着深色正装。他最近在收购数字化制造领域的公司,梅荀已经一周没见过他了:“你买下DX公司了?” 医生和助理退出了房间,方涧林才说:“对面的态度很强硬,我打算把价格上抬到140。” 梅荀拄着拐杖走回床边,把拐杖摆在床头,随口问他:“要问过你爸吗?” “搞砸了是一回事,这点事都抓不住主意,他会更鄙视我。”方涧林抓起床头柜上的护手霜倒在手里,用力摩擦双手,把膏体抹在手背和手脖子上。 床头柜上还放着,书页中间折了角,表明这是一本未读完的书。这是方涧林去处理梅荀父亲的遗体的时候,顺手带回来的。不能把遗体存放在冰柜太久,要尽快把葬礼日期定下来了,梅荀想到。You are not daddy,s boy anymore,梅荀说,以前你遇到任何事都要问爸爸。 一个着装得体的男人在正式场合最多戴三件配饰:袖扣、手表和婚戒。今天方涧林把三件都戴齐了,他双手插兜倚在桌边问:“小荀,你嗑过什么药吗?” 梅荀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不能打破医生和梅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方涧林咽下了“医生说你比起有精神病,更像是嗑嗨的症状”,他说:“你只有对我们坦白,我们才能帮到你更多。” “17和19年吃过抗抑郁药,我的服药历史写在病例本上,你们都看过了。” 方涧林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从来没沾过毒品。”梅荀说自己几乎连烟酒都不碰。 “我相信你。”方涧林马上又说,“你没有主动碰过,不代表没人陷害你。我再找人给你做一次毛发检测。”——验头发可以把吸毒追溯期延长到过去六个月,检测毒品的种类也更多。 “我说没有就没有,测什么都一样!”梅荀往床板上锤了一拳,恼火地说。他发完脾气发现方涧林一声不吭,一副忍耐的神情,心里更加不爽。梅荀宁愿大吵一架:“你以前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我当傻子,现在又在这里对我指手划脚?” 精神病和精神药物都会让人性情大变,方涧林自然不会跟他计较:“你过得好我可以放任不管,你过不好的时候,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梅荀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力道落了空,整个人都蔫了,像根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方涧林坐在身边宽慰他:“我一天是你的大哥,就一辈子是你大哥。” “我没有你这么宽容大度。”梅荀咬牙说道,“那些背叛过我的人,我不会轻易原谅她。” 方涧林说:“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家人。” “你看见她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了吗?我不明白她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她带走了家里的一切,我唯一从她那里得到一台钢琴。”梅荀说,“难道她示好一次,我就要既往不咎了?” “你只有她这个jiejie。你现在需要她的照顾。”梅荀露出一种坚如磐石的固执神情,方涧林叹了一口长气:“我们要对抗的是外面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我们这些出生就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梅荀就要脱口而出什么话,方涧林打断他,郑重其事地说:“不管你怎么想,家人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人。” 梅荀一早就看见了他戴在左手中指的订婚素戒,“这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吗?” “之前就想去领证了,我妈去泰国请的算命师硬说今年底才是吉日。”方涧林摇摇头,无奈说道:“这样也好,到时候你就能来参加婚礼。豆豆的葬礼你都没有回来。” “我会抽时间的。”过了一会,梅荀又说:“年底我有片约。”他点点头,重复一遍:“我会尽量抽时间。” “你一定要来,不然等到那一天,我的婚礼不会完美。”他们两个总是这样,从小就爱说绝交。小时候是闹着玩式的三天五天,长大后就是三年五年。人生能得几个五年,方涧林一想到擦着梅荀的心脏穿过去的钢条,就心有余悸:“我不该跟你一般见识,真的五年不管你。你要是走了,下半辈子我无论做什么,一想到你不在,想到小荀没有机会经历这一切,我就永远快乐不起来了。不只是婚礼,我的一生都是,没有你就不会好。” 梅荀听着这些话,心里非常麻木。也许是生病和药物的原因,他现在很少生出什么情感了。就连父亲去世这件事,他也不觉得难过,只感到唐突、荒谬。半晌,他开口问方涧林:“你把豆豆埋在哪里?” “我扩建了家里的墓园,给狗留出了一片位置。”葬礼结束后他又养了一只大丹犬,方涧林说自己不会再养阿拉斯加了,除非他搬到高纬度的地方去住。“难怪她这么抑郁,根本不应该在南方养雪橇犬。” 豆豆是自己十周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买给自己的礼物。梅荀把自传书拿过来,放在大腿上,他再抬起眼皮就看见一只小奶狗在病房地板上跑来跑去,嘴里叼着父亲的皮鞋。精神药物逐渐发挥作用,幻觉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它与现实的界限却逐渐清晰起来。梅荀仍没有想起车祸那天发生的事,父亲托梦跟他告别,他倒是想起来了。 梅荀参加过很多葬礼,有一些是电影里的,更多是真实的葬礼。可他认为自己唯一参加过的真正的葬礼是母亲的葬礼——连着自己的一部分也被抬棺匠埋进了泥里。他马上要参加人生第二场真正的葬礼,还是以葬礼主办人的身份。 “我会帮助你,关于葬礼的事。”方涧林主动提出,他对梅荀说:“你要知道有很多人什么都不要你做,不对你提任何要求,只要你努力活下来,他们就心存感激。” 可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梅荀茫然地想到,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他。“没有他,我的下半生都像是行尸走rou。” 方涧林站起身,手掌放在他的肩头,平静而笃定地说,你会习惯这样的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