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葡萄酒
45. 奈特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下罗伊该对我非常失望。 这是不是件好事?如果他一直误会我和葡萄,那今后我们就能随时出来输血,不用像现在一样,明明人都站不稳了还得忍到半夜才能偷偷出来。 但他立刻被自己的想法一惊:今后?难道我以后就要这样,一直这么躲躲藏藏担心被怀疑吗? 葡萄在他身边又坐了下来,扶着发晕的头休息。奈特看到葡萄这样,心想,更何况,我也更不想欠葡萄更多了。他每过两三天就要给我那么多血,他又能撑多久?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不可能一辈子和葡萄捆绑在一起,他也不可能一辈子施恩于我。 两人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奈特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葡萄时的场景。 人死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死了。奈特在被唤醒前,记忆停留在那条巷子里。他遇到两个想要杀他的士兵。他还能记得心中涌起的那股壮烈的感情。当他意识到自己要被杀的时候,他强烈地寄希望于奇迹——就算自己必须要死,可是哥哥得好好活着。记忆到那里就骤然结束。当他的意识再次苏醒的时候,他先感觉到的,是雨水。一点一滴掉落在他的面部。但是他既不感觉冷,又不难受。他只是客观地知道:那是雨。 他想动,但身体不听他的使唤。死人的身体就像一滩又软又沉重的流体,大剌剌地平铺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连眼皮也控制不了。他眼前有一团微光,但“看”不清任何东西。 雨点滴落在他干裂的嘴唇。 我不是很口渴吗,他想,可是我没有一丝对水的渴望了。他微张开嘴,非常想要发出声音来。但他办不到。 生命力是一点一点回来的。过了不知多久,他仍不能动,但他能看清周围了。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身边有人。那人虚弱不堪,靠在一边,脸色极差,似乎和他一样将要死去。 那人注意到他醒了。他似乎很意外,激动地凑上来看。 “奈特?”他不确定地小声问。 他是谁……奈特想,他为什么会认识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你真的,真的醒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成功了……” 奈特看到他的手上有一长条割伤。 “我是葡萄,”葡萄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试着挽回你的灵魂,但是,不,不太成功。有一片碎片还在你,你的身体外面,我把它附在了我的种子上。等,等我想出办法,我就把你的灵魂安回去。” 葡萄……奈特想,他就是葡萄。他出来了…… 他看着葡萄,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了葡萄身后巨大的阴影。这些阴影从各个方向飞回来,组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黑色怪物,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发着邪恶的味道。奈特此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根本无法确定该怎么称呼它。 难道这……就是恶魔? 与此同时,城里各处肆虐的骷髅士兵相继倒下。格斯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地上七倒八歪的骷髅,失魂落魄地说:“他走了……我盼了两年的亡灵大军,就像只飞走的鸟,我再也逮不到他了。” 看到奈特惊讶的目光,葡萄解释说:“我不会让,让它伤害你。我用我的血支持你行动,但,可能支持不了多久。我们应该会需要经常输血。” 就在一瞬间,那庞大的怪物回到了他的体内,奈特看到他的唇色变得rou眼可见地变深,脸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那只怪物,活在他的血液里! “罗伊也在,”葡萄提起罗伊的时候,声音轻了半分,“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任何事。” 葡萄仍靠在树上休息。远离篝火使得他感到寒冷,把披肩裹得更紧了些。奈特摊开掌心,那黑糊糊的血离开手掌,在空中连成一道血线,渗入了他的伤口中。巫师珍贵的血一滴也没有浪费。 现在,我们这个三人的队伍里,只有葡萄是真的需要去北荒。他想,罗伊纯粹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才跟过来的。而我是为了活着。如果我有了自己活下去的能力,就无需再困在这三个人的队伍里。我有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困境?他血里的怪物真的是恶魔吗?如果我得到那个东西,是不是就能一直活着呢? 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此时,他仍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危险性。 奈特说:“葡萄,我想了一个主意。” 罗伊躺在篝火边,睁着眼,瞪着星空。他一直在等那两个人回来。但他们并没有。他感觉自己的眼都要湿了。他不断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敢碰葡萄,不敢把情感表达得太明显。在他面前既怕不说话,又怕说出来的话太粗鄙。就连上战场前,他都没有过那么多害怕和不敢。他能很自然地和姑娘调情,他很确信她们觉得他帅气又高大。但现在一切都完了。葡萄和弟弟能互相理解,而我不能,我只是个乡下卖葡萄酒的农夫。他想,我真的太糟了。 他又等了很久,才听到葡萄和弟弟轻手轻脚地回来。他闭起眼睛,假装已经睡熟。 第二天,因为奈特的话,葡萄注意到了罗伊的低落。他一直走在最边上一言不发,甚至总是看着地面。 在荒原里,他们的食物非常拮据。当他们架起锅子煮野菜汤的时候,他仍然默默地把更多的菜舀给葡萄和奈特,自己几乎只喝一些清汤。葡萄偷偷地看他,捧着汤挪动屁股,一点点坐到他旁边。 奈特说:“趁休息,咱俩来执行计划吧。” “啊……”葡萄想起昨晚奈特的提议。昨晚,奈特说他想学习成为一个术士,想看看法术能不能帮助他延长行动的时间,减少葡萄给他输血的需求。 从道理上来说,奈特说得没错。但他为难地说:“我只是个学徒,我其实没资格教你法术。我能给你一些基础。等你见到了齐思林叔叔,你可以求他做,做你的老师。” 奈特答应了他。 于是此时,葡萄刚蹭到罗伊身边,就被叫去上课。他悄悄把汤放在罗伊手边,戳戳他。罗伊正发愣,回过头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碗汤,葡萄跑没影了。 他端起那碗汤,心想,什么计划,他俩又有什么秘密……越想越喝不下,重重地把碗放了下来。 树后,葡萄摊开用来做教材的笔记,忍不住又从树干后面偷偷看罗伊。看到他摔了自己的碗,难过地缩了回来。 术的学习分为理论与实践。理论的部分虽然枯燥,但对奈特这样已经在学院中广泛涉猎知识的人而言,学起来非常容易。然而实践部分却快让奈特抓秃了脑袋。葡萄对他的要求只有一条,从两个食指间,引出一条透明丝线,并保持三秒。这是作为医疗术士最基本的cao作,需要将自己体内的力量凝成一股,化作实体。当初齐思林帮奈特把断了的手指接回去,用的就是这基本的cao作。 连着几天行走,奈特都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两根食指,拼命地对手指,但就连眼睛都对在一起了,手指头之间还是一点火星都没有。在他存活的这十七年来,手指都只是手指,抓东西用的。手指间怎么会产生丝线??葡萄并说不清楚,他有一半的木精灵血统。木精灵从小就会这个。就像数学老师指着运算结果对学生说:很显然,答案就是这个,过程能自己推导的吧? 此时他们终于走出了荒原,来到了庞德境内。庞德境内黄沙漫天。风卷着沙子,刺痛人的脸,就连呼吸都会被尘土呛到。罗伊见三人行走都困难,赶紧用葡萄做的药品,给他们换来了遮蔽风沙的斗篷。 “怎么回事,”奈特扯着将要被风掀开的兜帽嘀咕,“我们上一次来庞德的时候,风沙还没有那么大。路上都是集市,哥哥你还记得吗,之前这里很繁荣的。现在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一眼望去,庞德已经成了一座土黄色的城,地面和房子上都覆盖着一层泥沙。路上没什么人在闲逛,人们都戴着土色的斗篷,低头顶风走路,都用最快的速度走入建筑物内,避免在这风沙中多站一刻。 罗伊说:“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草原里还有动物,而现在那里变成了荒原。是这里的天气变糟了。”他注意到葡萄在揉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别揉,眼睛会红。”迟疑地一顿,放开他的手,“奈特,你帮他吹吹。” 奈特说:“你自己来不行吗?”罗伊假装没听到,他于是帮葡萄吹走了跑进眼里的沙子。 葡萄心想,他果然不想和我说话了。他以前还想亲吻,可他现在也不想了。他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服角。老师教过他对付各种各样的恶人,但没教他怎么应付这样的情况。葡萄觉得这比遇到恶人更令他心里难受。 罗伊仰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说:“这天气我们没法露宿了,今晚住店吧。” 他们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特别小破的旅店,店门口挂着个木牌,写着:“老船长”。他们进了门,摘下斗篷时,洒下的灰在地上积了一小堆。他们是小店里唯一的客人,老板为他们送来了温暖的酒,尤其热情地照顾着他们。 “老板,你这店叫老船长,能见着老船长吗?”奈特开玩笑说。 葡萄好奇地盯着热红酒,凑上去嗅了嗅,啜了一口,因为那酸涩的口感而皱起了眉头。 老板叹气说:“一年前还经常看见。客人您是从南方来的吧?咱们这儿有一条普莱斯那河,从这里一直贯通到弗兰,曾经那可是人多得很,人来人往,都是做买卖的。但谁能想到,这几年,这里的风沙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干。雨也不下了,河道都一点一点变浅,没法开船了。咱们这条航道就只能没了。所以这一年,别说什么老船长,就是个水手也再也见不到啦!” 那酸味还挺上头,葡萄又啜了一口酒,咂咂嘴,酸得皱眉头。过了一会儿,又啜了几口,每一口都酸得面目狰狞。 罗伊忍不住说:“不爱喝就别喝了。我帮你喝了吧。” 葡萄摇摇头,抓着杯子以免他拿走。 奈特还在琢磨老板的话:“这么怪的事?那弗兰那边呢?气候也那么糟吗?” “原来几位是要去弗兰吗?听从外面来的人说,只有咱们庞德遭了殃,变得这么干旱。”老板索性搬了个椅子,坐在他们旁边,“你们不介意吧?反正没生意,店里伙计也走了。我一个人都快闷出口臭来了。既然你们好奇,我就给你们说说,庞德近些日子的怪现象。” 老板津津有味地陈述起来。奈特和罗伊好奇地听着。 庞德这个地方因为繁荣的贸易而富裕。一条普莱斯那河养活了无数人,有做生意的,有打鱼的,替人洗衣服的,干什么都离不开那条河。这些营生已经持续了上百年,从未经历过什么天灾。然而一年前,干旱突然到来。起先只是河道水位下降,没什么人在意。但渐渐的,这条河的分支慢慢枯竭了。船只无法穿行,靠河营生的人只能被迫回去种地。然而眼见得天不下雨,土地龟裂,地里也种不出东西来,许多人因此被迫离开了家园。 “他们说,有怪物。”老板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怪物吸干了河水。” 这下,葡萄的目光也从杯子离开了。 “怪物……”他轻声念。罗伊和奈特的脸都变得严肃起来。葡萄是不是察觉到了常人无法察觉的事实。他们屏息看着葡萄,等待他的结论。老板看那两人都看着葡萄,也不由望向那个紫眼睛的旅行者。一时,小店陷入了沉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每个人都在心里想,他知道些什么? “怪物,嗝。”葡萄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说,“我就是怪物,嘻嘻。” 罗伊:“……” 奈特:“……” 罗伊拿走他的酒杯,葡萄还摇摇晃晃来够。 “给我们三个床铺。”罗伊说。 店里空空荡荡,一位旅客都没有。虽然罗伊要的是床铺,老板还是腾出了一间好房给他们。房里有四张床。罗伊麻利地替葡萄脱掉鞋和裤子,把他放上床,用被子包好。回头收拾了个包袱,发现葡萄爬起来去窗口往外探,吓得把他抓回来放回床上。去倒水的当口,一不留神葡萄又起来,准备喝洗脚盆里的水。罗伊又把他放回床上。抬头,注意到床的木头缝隙里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罗伊诧异地环顾四周,原来醉酒使得葡萄的精灵之力无法控制,碰过的窗框,木脚盆缝里也都开出白色的小花来。罗伊无奈笑出来——木精灵真是个又傻又可爱的物种。 奈特坐在门口,食指对来对去。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看着哥哥专注坐在葡萄床边的背影,说:“罗伊,我出去看看。” 罗伊惊讶回头:“外面风那么大,去哪儿?” 奈特说:“老板说的怪物,我有点好奇,我去路上看看,问问别人关于怪物的事儿。” 罗伊让他路上小心,奈特便离开了。 罗伊守了一会儿,看葡萄终于不乱跑,便睡到自己的床上,也打算休息一会儿。他给奈特留了一盏灯,闭起了眼睛。 不过多久,他就感到有人扒拉他的被子。罗伊莫名睁开眼,看到葡萄站在他的床边。浑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刚刚盖过膝盖而已,腿都是光着的。就这么在大冬天里站在被窝外面。 罗伊吓一跳,但紧接着,葡萄做出了更让他惊吓的举动。他爬上他的床,隔着被子躺在他旁边。 他酒还没醒……罗伊想,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葡萄塞回他自己的床。还没来得及行动,葡萄已经先发制人地抱住他。罗伊一顿,听到葡萄在他耳边轻轻哀求:“罗伊,你不要讨厌我。” 于是这强壮的一人俘虏八人的战士被抱得动弹不得。 “我不,我不讨厌你……”连罗伊也结巴起来。 葡萄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哪,外面多冷啊!罗伊想,他不得不展开自己的被子,把葡萄包裹进来。葡萄冷得在他怀里蜷缩起来。他们光光的腿交错在了一起,皮肤互相摩擦。罗伊的呼吸顿时变得灼热。可能这酒的确有点厉害,厉害得他心跳剧烈,浑身发热。 罗伊想到了弟弟,如果他回来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但这一丝理性已经变得很小很细,被翻江倒海的欲望掩盖了过去。没人能说得清是谁先主动。他们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就这样炽热地吻在一起。柔软又湿润的嘴唇渴望地相贴,罗伊从不知道这感觉能那么美好。他们忘我地互相亲吻着,仿佛已经渴望了太久。罗伊忍不住翻过身把葡萄压在下面,一边轻轻摸着他的脸和脖子,一边热烈地吻他。这一个吻持续了不可思议的久,直到双方都停下来喘息。 借着摇曳烛光,罗伊看到葡萄湿润的双眼,心想,他愿意。他小心亲吻葡萄的额头,葡萄闭起了眼。他的吻落在他的鼻尖,慢慢往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隔着衣服抚摸他的身体,手一点点往下探,一直探到长袍的边缘,手掌摸到了皮rou上——但注意到葡萄没有在配合他。抬眼一看,葡萄闭着眼睛,安静甜蜜地……睡着了?? 罗伊:“……?” 罗伊尝试叫了他两声。但在酒的催眠下,他是真的睡得非常沉。 罗伊愣了许久,慢慢躺了回去,盯着被子下面顶起的帐篷发愣。他实在没办法在葡萄身边冷静入睡,忍无可忍,将葡萄留在了被子里,自己与他换了一张床。 奈特再次回来的时候,房里安静如初。只是葡萄与罗伊莫名换了个床。罗伊闭着眼装睡着,葡萄的床头开满了小花。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奈特闻了闻空气,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恼的味道。 第二天,旅行者们再次踏上旅途。奈特说起他昨天的收获,那就是一无所获。 “只有一件令我觉得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你喝醉了。”他看着葡萄说,“你只喝了那么一点酒,但醉得像根溺水的蚯蚓似的扭来扭去。” 这话令罗伊莫名脸红起来。他就当作没听见地往前走着。 奈特:“我哥哥就像个保姆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 最不想被提起的人被提起了。罗伊咳了一声,偷眼看了看葡萄。 “啊……”葡萄一脸清爽地回想着,“我第一次喝酒,原来这就叫喝醉吗?你说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没……?罗伊气得扭头瞪他。 葡萄问:“那你昨天也喝醉了吗罗伊?” 罗伊:“当然没有!那葡萄酒的浓度想灌醉我,还得来个几百桶再说!” “嗯。”葡萄轻声回应了一声。 奈特好笑地说:“我的哥哥连喝个酒都极其要面子。” 没有人注意到,葡萄的耳朵和脸在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