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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仅仅只是触碰的瞬间,穆承雨就软了脚跟,整个人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往後跌坐下去,男人并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伸手托住他的腰肢,轻松得将他抱了回来,免去他跌倒的危机。

    穆承雨刹那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仍旧摇摆在现实之中游荡。

    他犹记着梦境中那位一头浅褐色长卷发的少女,她的笑语,以及她内心的悲鸣;少女长大後成为一位拥有绝世容颜的美人,她的痴迷,以及她的绝望。

    她用香消玉殒的生命告诫他,有些人,不论经过多少年的时间,经历过多少次分离,永远,永远都不能忘记。

    穆承雨知道那个人是谁,就如同他的命运总是阴错阳差得轮回至初始点,他闭上了眼,宛如面对那不断把他往宿命牵引的浪潮,他貌似不曾搁浅,却从未真正得脱困过,他还是身在那片深渊当中。

    「……杉城。」

    睽违将近十年,男人的气息却清晰得彷佛昨日他们还赤裸着相拥而眠,穆承雨不需要亲眼见证,就能够感觉到男人细腻的视线流淌在他的脸蛋上。

    「承雨。」

    白杉城缓慢而隆重得唤出了他的名字,那音色,宛如是捏撮在掌中,辗转在枕侧,摩娑在耳鬓,熨烫在心尖,他咀嚼了潜伏十年的沉默与等候,无人知晓这两个字他究竟嚐出了什麽样的滋味。

    两人在玻璃门前相拥了不知道多久,穆承雨才突然像是精神溃堤一般红了眼眶,下意识撮住了白杉城的衣襟,连黏着软懦与依赖的鼻音道:「杉城,九狼在哪里,你带我去看他好不好?」

    「跟我来。」白杉城神色冷峻,音色却意外得和煦,许是承雨此时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他顺势按了警示灯请医师在外候着,并揽着步伐不稳的穆承雨往病房的床榻隔间走去。

    当穆承雨看到一身病号服深陷在白色病床上的九狼时,他欺身来到九狼的身边,看着他因为紧急开颅手术而剃掉了一片头发及包紮的纱布,忍不住无声无息得哭泣了起来。

    他哭得很伤心,忐忑又旁徨,即便从侧影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出他的肩膀正轻轻地颤抖着,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与懊悔,艰难得推挪着时间在这间彷佛静止的屋子内往前移动。

    穆承雨从泪眼蒙胧的视线中不断描绘着赤九狼的脸孔,九狼的双眼紧闭,五官立体而英俊,除了嘴唇没有血色之外,就像是陷入沉睡一般,穆承雨似乎是想触碰他的手以及脸颊,却又怕自己身上若是不乾净会感染到病人。

    他才恍忽得发觉自己好像很少看到赤九狼熟睡的模样,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跟九狼在一个宿舍同寝了多年,从来都是自己先睡着了,九狼才会入睡,而到早晨又是九狼先起床,外出晨跑,再顺便连他的早餐一同带回来。

    相比自己瘦弱的身躯,九狼的身体总是看起来非常健康,他又是喜好玩极限运动的人,生活严谨自律,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来cao心,穆承雨从未想过会有亲眼看到九狼躺在病床上的一天。

    上一次跟九狼说到话,早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而他这段时间都待在邱大人的官邸过着颓靡的日子,他打从心底得明白,赤九狼是不愿意看到他跟着邱成鸢过着糊涂又没有自由的生活,他知道九郎其实一直在等着他愿意彻底放下过去的那一天,他在等着带他离开邦联,到另一个没有记忆拖沓与伤害的国度,重新开启焕然一新的生活。

    九狼在等他,安静得,沉默得,坚韧得,痴情得,他永远在等他,穆承雨却永远都在让他等待,穆承雨想告诉九狼他不值得,他连自己还有多少年的寿命都无法掌握,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消耗岁月。

    但这些都只是穆承雨一厢情愿的想法,九狼要不要听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九狼就这样一声不吭得陪伴了他度过将近十年的时间,从未离开过他,而现在,穆承雨才真正体会到,他差点有可能真的一辈子再也无法跟九狼说到话。

    九狼曾经救过他两次命,这次要是他有什麽闪失,穆承雨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九狼的性命,他要是哪个器官需要替换,穆承雨愿意拿自己的身体去弥补九狼需要的东西,毕竟他们的血型是配过型的,不论是输血或是器官转移,都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而穆承雨之所以会知道他跟九狼的配型是吻合的,原因是九狼在了解穆承雨的身体状况有恙之後,并暗地去做了他们两人的组织相容性的配型,穆承雨无意间得知了这件事,九狼才平静得跟他坦承,假若有一天承雨需要他,他至少有办法提供实质的帮助,而不是连提供帮助的资格都没有。

    穆承雨思及九狼的那些话,此时眼泪更是哗啦啦得源源不绝——究竟是要多麽心系於一个人,才能够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话,做出那些事。

    穆承雨的通讯器闪烁了好几回,他才不得已接了起来,王焕然立刻询问他的状况,穆承雨平复了一下情绪,才低声叫王焕然不用等他,他会待在医院陪九狼直到他清醒过来。

    王焕然非常不放心,毕竟承雨的声音明显就是还在哭泣,即便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也本能得希望能够陪在穆承雨的身边,至少将人看在眼里,免得出岔子,然而穆承雨却异常得坚持。

    人都哭成那样了,王焕然平时早看惯承雨展现出一贯冷静矜持的模样,乍然撞见他哭容惨淡的一面,说实在的,是有点慌张失措的,既是担心长官怪罪,又不忍心承雨这般柔弱可怜,一颗心脏怦怦怦的直跳,老半天只得答应了穆承雨,结束了通话。

    隔了一会儿,邱成鸢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穆承雨只得乖乖得接通,勉强振作精神跟他说话,即便邱成鸢温柔备至,穆承雨仍旧婉拒了邱大人提出得一切协助,并且尽量展现出自己已经没事了的一面,一来是他不希望邱成鸢看出来自己跟九狼之间深挚的情感,二来是他真的不希望邱大人太过担心他,他会没事的。

    穆承雨释放情绪的整个过程,白杉城沉默不语得站在隔着病床一段距离的地方,全程目睹着承雨潸然泪下又楚楚可怜的模样,包括他和另一个男人通讯说话的时候。

    他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无动於衷得审视着承雨的悲伤,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冰冷的毫无人气,然而他的视线却目不转睛得流连在穆承雨的身上,目光专注而凝链,像是在看一件完全属於他的死物。

    此时,穆承雨突然站了起来,欺身去触摸盖在赤九狼身上的被巾,他看到了一块红色的印渍,本来只是一小点,却逐渐晕染开来,迅速扩散成一片血色,穆承雨震惊不已,立刻掀开了染血的布巾,一打开来就看到九狼手臂上的绷带也经被血液浸染湿透!

    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转身就要喊人帮忙,只不过没走几步就被人接在了怀里,他才知道自己居然软腿到无法挪动步伐,一道充满磁性又富有力量的男声,伴随着一股幽冷的清香,不偏不倚得传进了他的脑海里,沉稳而让人安心:「别怕,我叫医生来了。」

    「杉城……」穆承雨听见自己软绵绵得啜泣了起来,声音轻飘飘的好似在云朵上追不着,他全身脱力得攀附着男人充满力量的臂膀,伤心不已道:「你找人帮帮他,拜托你,你一定要救九狼,我、……」

    穆承雨关心则乱,丝毫不晓得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自己几乎整个人都陷进了白杉城的怀抱里,医护人员冲进房门的第一瞬间,就是看到这麽一幕白大少搂着一位身材纤弱的美人儿,亲密得耳语哄慰的模样。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还有跟着医生进来的白大少的机要秘书平志远,以及助理秘书乔望齐,两人骇然惊愕得猛盯着他们家长官怀里搂着的陌生美男子,先不论那姣好的外型与身段,光是能让白杉城深深拥抱在怀里的,肯定得是个稀世美人儿。

    本以为又是哪路美人花俏又别出心裁得往他们长官身上投怀送抱,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不肯轻易放手的居然是白杉城。

    白杉城面无表情得抱着承雨让出一条通道给医护人员为九狼止血,他一张邪俊而无可挑剔的容颜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破绽,直叫竖立在一旁待命的秘书上下级俩人摸不着任何头绪,且总有种毛骨悚然的徵兆凉凉得从尾椎往上爬。

    白杉城其实并没有跟穆承雨多说什麽话,他抱着承雨比印象中还要单薄许多的身子,轻轻一嗅,就能闻到那令人朝思暮想的栀子花香,他能够切肤得感受到承雨急迫得从他的身上找寻温暖以及安慰,纯真而赤诚得毫无一丝杂念,像个受伤而无助的孩子一样。

    然而摆荡在白杉城心底的始终只有一个疑问:承雨此时此刻,究竟是把他当作「白杉城」,还是他心目中永远不可取代的「白先生」。

    医生在帮九狼处理伤口的时候,穆承雨听到了金属医疗器材发出的声响,忽然挣扎着要推开白杉城的怀抱,他要亲眼看到九狼究竟伤的有多重,他浑浑噩噩得靠到了床边,正想探头去看九狼渗血的手臂,眼前的视野突然一黑,白杉城伸手盖住了穆承雨的视线,不让他继续看下去。

    穆承雨却很坚持,他握住杉城的手腕,施劲往下拉,单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白杉城停顿了一会儿,便顺势让穆承雨将他的手拉了下来,两人指尖交错的瞬间,白杉城忽然反手握住了穆承雨的手心,冰凉一片,又细腻似雪,他不禁绵密得摩娑了一会儿,出乎意料,穆承雨并没有拒绝他。

    穆承雨战战兢兢得探回床边,两人交握的掌心像是能够带给他多一点安全感,并默许了白杉城站到了守护者的位置。

    穆承雨虽然有预期九狼伤得不轻,却没有料想到九狼身上会有这麽严重的撕裂伤,他的左手臂上横列了一条二十来公分,皮开rou绽的开放伤口,原本缝合处理过的地方绷了开来,鲜血便是从伤口的边缘汩汩渗了出来,亲眼近距离目睹已经非常可怕了,更遑论是伤在自己至亲之人的身体上。

    穆承雨脸色苍白,紧咬的嘴唇血色尽失,彷佛九狼身上的血都是从他自己的身上流淌出来的,他摇着头不可置信道:「怎麽会这样,到底、是怎麽伤的……」

    医生缝合伤口的效率很迅速,他们移除了覆盖在九狼身上的被巾,当穆承雨看到九狼左腿上一个窟窿大的穿刺伤时,他心头一哽,呼吸一滞,只觉得视线忽然模糊得被切成好几个片段,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穆承雨晕过去的瞬间,白杉城自然而然得将他接进了怀里,再一气呵成得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承雨的身子单薄得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比看上去还要轻上一些。

    白杉城的态度娴熟而理所当然,好似他早就在等候穆承雨晕过去的这一刻,他就像一位优雅而冷漠的猎食者,从容不迫得等候猎物安静而乖巧的坠落至自己的怀抱里。

    平志远在乔望齐回过神之前,趋前两步悄声询问白杉城:「要叫医生来瞧瞧吗?」

    「不必。」白杉城垂首瞅了一眼承雨饱满的眼窝,以及浅褐色的纤长睫毛,低沉吩咐道:「去腾一间空房出来,谁都不许进来。」

    在两位秘书五味杂陈的目视之下,白杉城抱着怀里的人儿踱出了病房,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穆承雨离开他的这十年究竟有多久。

    ——久到,穆承雨这辈子都付不起这个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