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往矣

    湖边的描金琉璃灯熠熠生辉，灯火迷离，依稀看见湖上小舟摇摇晃晃，间或有一两声难以自抑的呻吟传出。

    岸边竹林，微风拂过，漆黑的夜掩住了大部分身形，影影绰绰辨不清是谁。

    侍女低着头，随侍左右，只见那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手中的玉佩，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想要把物捏个粉碎。

    片刻过后，湖边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如同未曾有人来过一般。

    自那日后，陛下似是得了趣，整日与乐师纠缠不清。

    湖内，船上，他们热烈亲吻，恨不得把对方融入骨血中去，缠绵悱恻。宫内，屏后，他们深情拥抱，夜夜笙歌，共赴巫山。

    哪怕是在早朝后，皇后随侍左右，他都未曾收敛，精心雕琢手上的银饰，神色痴迷，连眼角余光都不屑给予皇后。

    皇后似是忍无可忍，连外纱都未穿起，挥袖离去。

    丹陛上，君王轻蔑一笑，继续雕琢手上的银莲花，直雕得栩栩如生为止。

    静心片刻，方往寝宫走。

    怒由心生的皇后，没有如皇上所想伤心欲绝、后悔不已，反而走向了皇上的寝宫，那里，有她想找的人。

    寝宫内，只有一个人。

    乐师闭目养神，昨日与陛下闹得有些过火，身上提不起劲来，于是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休憩。

    皇后怒火中烧，抬手就给了榻上人一巴掌。

    乐师从惊吓中回神，正准备坐起身，今日他未必未曾料到，只是这皇后，未免太糊涂，要知道，早朝下后，他定会来。

    只是皇后的下一步，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扶住他的面庞，一吻。

    大惊之下，乐师直直推开了她。

    她不肯放弃，似是野兽见了猎物一般，又是攀上来，一吻，又被推开。

    乐师觉得她大抵是疯了，她却是几不可见的一笑，奋力扯下了乐师从不离身的玉佩。

    拿出手里的一块，竟是一对。

    银发郎君，分明是她的意中人。

    年少相知，青梅竹马，梧桐树下，玉佩定情的是他与她。世事无常，宫墙森森，花前月下，密语私会的是他和她。

    一箭穿心的是他，不忘旧情的却只剩下她。

    湖畔竹林的琉璃灯盏曾听见声声密咒，以发为引，以玉为心，以莲为身，渡他重回人间的是她。

    一点一滴，乐师发觉自己好像错了，痴痴地将一对玉佩抓在手中。

    那是一颗完整的心。

    皇后却已忍受不住如潮水般的思念之情。

    一个拥抱，她等了许久了。

    门外，帝王，顿足。

    手中的银莲花，像是讽刺。

    他们情深义重，他们瓜田李下，他们两心相许，那他呢？

    一个，两个，如今都要背叛他吗？

    七月十五，琉璃灯节，滟皇大赦天下，举办了盛大的琉璃之宴。

    滟皇召回了所有游历四方采风的歌者和乐师，为宴会伴舞和奏乐，后世莫能仿效之，史称乐舞之宴。

    灯火辉煌，月色三千，桃李争妍，万艳同天，百鸟齐鸣，莫能及其半分。

    宴会上，月满清晖撒落在舞姬脚下，却无人注意。

    舞者或柔美，或妖娆，或活泼，或艳丽，引得众宾客频频侧目，连连赞叹，更遑论那被舞者簇拥着的乐师。

    秋日宴，浊酒一杯歌一遍，帝王似是心事重重，只一杯杯将酒下了肚，也不在乎滋味。

    皇后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一言不发，心中惊恐万状，面上还需装作平静。

    他本借酒浇愁，如今望着台上人，却好似得了两分乐。

    起承转合，至峰巅时，不知为何，高台上的乐师面具坠地。

    夜深了，宴也该散了。

    他忽然想起当日之景，何其相似。

    重重包围下的凝露殿，陛下只觉怒火中烧，面上还是平静，冷峻地对准了皇后身后之人。

    名为挟持，可那赤色肚兜，孤男寡女，他看得分明。

    他向来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箭穿心。

    他一个侧越进殿，正欲上前，灯盏碎裂的清脆声音响在面前，而灯盏前，是皇后。

    借着冲天的火光，他看见了皇后面上的恐慌，惊魂未定，很好，如今想来更是好极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怒从心起，一掌掀翻面前的长桌。

    众人皆惊，慌乱跪下。

    乐师慢慢抬起头，望着高台上并肩的两人，末了，眼神却是落在皇后身上。

    乐师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帝王只需几眼，就一清二楚，那他就先斩皇后，再囚他在深宫中一辈子，让他用一辈子，来偿还。

    帝王起身，一把把惊惧之下的皇后从高位上提起，又甩下来，让她重重跌在地上，却没注意，她之前手中颤抖，似是握着什么。

    帝王顺手拔出梓奴腰间佩剑，只需一剑，目的昭然，他要当着他的面了结她。

    但终究还是出了意外，乐师飞身来阻，剑偏了。

    他没伤乐师，只是更怒，剑刃吻上乐师的颈，只需分毫，便能取他性命。

    但他舍不得，他一把提起他，直将他逼至无路可逃，他一双眼，仿佛在质问他。

    却没注意，他身后，皇后慢慢爬起来，拔出手中的长簪，对准的，是陛下的心。

    乐师无法解释他的质问，见此，却下意识地抱着他换了位置。

    帝王手中剑，皇后手中钗，一齐落地。

    明明未有人伤到陛下分毫，他的心却已迸裂，他爱的，又一次离他而去。

    血从身体中，渐渐离去，银发郎君恍惚想起了很多，又点了点陛下的鼻子，像是安慰。

    那只漂亮的银莲花终究还是戴上了他的鬓边，只是方才不注意，染上了不知谁的血，不复洁白。

    又有谁记得，当年月下银发郎君，呼啦啦拉着二胡，近处是陛下，远处却是追随陛下而来的皇后。

    陛下，终究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