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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遇见

    出厂原始铃声在后座的置物架上响起,轻微的振动让手机在小桌板上小幅度转向,嗡嗡声响在静谧的封闭空间中被无限放大。

    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后座的男人,永远抓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此时也颓然地落下几缕,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难得裂开一丝缝隙,虽然眉间皱起两条浅浅的纹路,但至少看起来比工作时更像个常人了。

    毕竟“不耐烦”也是凡人情绪外露的表现,而这样平常的事情放在自己老板身上确实不平常,因为这个公司上下都仰慕且敬畏的男人工作时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此刻完美的蛹突然被敲开一起裂缝,让人忍不住想凑近去探探厚重的壳里都藏着些什么。不过他可不敢去八卦,给有钱的老板们开车,就得把自己当哑巴。

    打电话那人似乎很有耐心,一直等到通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才罢休。贺澜安摩挲腕上的表盘,头缓缓转向窗外,隧道洞里昏黄的灯光在飞驰的车速下被拉成一条长长的光线,明灭斑驳晕在他的眉骨、眼窝间,投向深不见底的眼。

    手机还在振动,贺澜安就像听不见似的不接也不挂,任由恼人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伸手撑着下巴靠近覆膜的车窗,长长的隧道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开到尽头,他歪着头暼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母亲”两个字在通话界面不断出现、消失又出现。

    贺澜安不想接,因为接了也无非是听几十分钟在家里就听过的话,同样他也懒得挂,如果挂断就等于不留余地地拒绝母亲的建议。

    他不想和母亲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产生争执,不至于也没必要。

    今天难得上午工作结束早,按照行程规划在饭点签完了合约,婉拒客户的邀约后立马让司机驱车送他去郊外的半山别墅。

    管家遥控打开庭院的大门放车进入,还没开进车库贺澜安就看见母亲已经站在门口在等他了。下了车就被母亲拉着进屋,摸了下他的脸一个劲儿心疼说瘦了。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表示会降低工作强度。

    吃完后照旧坐在沙发上问他话,贺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思想正统而又老派,嫁给了同样是高知家庭出身的贺长平,也算是门当户对佳话一桩。读诗册的贺母自然不懂儿子商业场上的尔虞我诈,除了让他注意身体、工作别太累以外就是关切情感问题。

    “你和小蓉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见贺澜安不答,忧心忡忡道,“你也别嫌妈烦,我和你爸年纪也大了,都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了,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孙儿……”

    “前几天和你赵姨一起打牌,给我看了好几张她孙子的照片,小小的一团可爱得很…妈这几天总是做梦梦见抱着一个小宝宝,是孙子还是孙女我都喜欢,只要是你的孩子mama都乐意帮你带。”

    贺澜安端起瓷杯喝了口茶,准备用以前的理由继续搪塞。

    “妈,你知道的,我工作忙……”

    贺母扬声打断:“你爸整天出差也不管你,大家总说你是小辈里最优秀,也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所以我们也很少去干涉你的自由。但是小安,工作忙这个理由你打算还要用多少次?你也不小了,都三十多了,事业在稳步上升,小蓉现在的年龄也正好是最佳生育期……”

    贺澜安捏着眉心:“这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的,需要时间、责任,还有……”还有爱,但他不忍心对着母亲摊开最重要的真相,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要缄默于口。

    因为这是他应该做的,一个大家族里最优秀的人应该走的路。

    贺澜安没呆多久就回公司了,坐在办公室时还收到了父亲的短信,忙着在国外竞标还抽空督促他——

    “有了小孩就会好的。”似乎也没把这点小打小闹的抗拒当回事,他清楚自己儿子早晚会走上安排好的道,一直如此。

    只看了一遍,烦躁的低气压就莫名笼住贺澜安全身,不耐地扯了扯系得过紧的领带,像是这让他透不过气的商业联姻一般,扼住脖颈却又还需要它来装点门面。

    没到时间就打电话让司机送他回自己的房子,准备在书房里静下心再好好看方案。小刘挂断电话后还有点惊讶,自己老板不加班都算的了,今天竟然不到四点就要离开公司回家。

    出了隧道就上高架,避开晚高峰的道路畅通无阻。

    手机在响了十几通后终于停歇了,车内再次恢复安静。贺澜安不明显地吁了口气,母亲这两年愈发紧迫的催促让他糟心,不知道还能糊弄多久。他不想把这场商业联姻和爱情划等,更不想为了应付家人而随便生一个,这是对自己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但现下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贺澜安埋着头不愿再想这个事情,拿过手机准备打开邮箱看新件,屏幕又突然亮起,通话界面上显示“何蓉”两个字。

    下意识地皱眉,手心里的振动让他感觉酥酥麻麻的,不过显然对方没有贺母的耐心,将将响了十秒就干脆挂断再没打来。

    过了五分钟收到一条短信:出门了,晚上不回来。

    贺澜安看完笑了一下,貌合神离这个词用在他俩身上再合适不过。

    人前还会装装样子故作亲密,转身走到角落何蓉就会立刻抽出挽着他的手,他也会淡淡地拿出手帕擦拭西装上看不见又存在的恶心尘埃,那是何蓉挽过的地方。

    她出门去干什么虽然没明说,但贺澜安也能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和小姐妹喝酒蹦迪,再不然跑到会所点个不错的鸭子。何蓉在刚结婚时也想过要和贺澜安好好过,不过没出一周她就彻底失去了耐心。谁愿意天天对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使劲舔,即使再帅再有钱她也不稀罕,被家里捧惯了的小公主甩甩头发转身就恢复了单身时纸醉金迷的日子。

    贺澜安对她没兴趣,在床上也不算合拍,自从无意抓到过一次何蓉出轨后就再也没碰过她。

    因为他觉得脏。

    不是处女情结,他也不在意别人的过往,只是单纯厌恶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触碰弄脏,索性跟何蓉达成各玩各的口头协议,这样两个人都轻松。

    但今天被父母双重催促,又收到了何蓉的短信,一想到那栋他即将要到达的别墅就莫名烦躁恶心,一股闷气郁结在胸口无处发泄。

    下了高架后他让司机打车离开,然后自己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除了回那个不算家的家,去哪里都无所谓。

    贺澜安关掉导航开出市中心,朝很少去的外环开,一路向北车越来越少,在空旷的街道上加大马力引擎轰隆,摇下车窗把发胶抹好的发丝吹乱,在速度和风中一点点把灵魂中的灰暗掏出丢弃。

    开到地铁十六号的终点站时才缓过神减速靠边,侧头把目光移向周围,破败的三层楼比比皆是,还有不少竖着大烟囱的小工厂,跟市区密密麻麻抬头不见天的高楼比起来,郊区的大片荒野都还未开垦。

    顺着烟灰色的斑驳墙皮一路慢开,刷着红油漆的废屋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中午没吃多少,贺澜安开到现在也有点饿了,抬手看了眼手表。刚过六点,正好在附近转转找个饭店随便解决一下。

    黑色低调的辉腾行驶在两车道的小路时也没引来路人的侧目,倒是贺澜安降下车窗看街边饭店时露出的眉眼招来几个女人的眼波。

    街头门面上灯光黯淡的小饭馆让他瞬间没了胃口,正准备摇起车窗再找找有没有便利店,一个女人突然凑过来敲敲他的窗,掉得斑驳的大红丹蔻抓着窗沿,颜色同样鲜艳如血的嘴唇勾起一抹轻佻的笑。

    “老板,想来一炮不?”又多看了他几眼,“给你算便宜点儿。”

    贺澜安冷着脸别过头,一句话也没说按下手旁的键升起车窗,险些夹住那几根越界的手指时他停顿了一秒,女人呀的一声赶紧把手指抽出来。贺澜安一脚踩住油门立刻离开,从后视镜里看见穿着廉价荧光裙的女人双手叉在腰侧,狠狠地对着他的方向啐了一滩口水。

    他皱了皱眉把车速飙到一百码,老街道没几个测速仪,远远看见前方顶上有抓拍,贺澜安打着方向盘向右边的小巷转去。巷口停满了三轮和摩托,两边夹道都是路边摊,炸了一年都不换的油散发出一股沉闷腻人的味道,麻辣烫的人工辣素呛得他想流泪。

    贺澜安准备倒出去,却发现后面已经被几辆小推车挡住了退路,按了几次喇叭也没人理他,只好揉着眉心往前开,想看看能不能穿出小巷回到大路上去。

    结果开到尽头才发现是个条死路,贺澜安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泛白,下车关门打算抽根烟冷静一下。

    他烟瘾不大,只是偶尔特别烦时才会来一根解闷。

    烟丝燃起,他单手插着兜靠在车门边,顺着升起的烟雾袅袅抬头,浓白的絮渐渐从中间散开,浅淡的薄雾下他看见了对面筒子楼上坐在窗外的小孩。

    夕阳已落,只剩饱和度过低的云霞映照些许光线让他看清男孩的身形——瘦小的身上挂着件宽松的白T恤,光着的两条细腿荡在夏夜的闷热空气中,指间还燃起明灭的烟火。小阳台伸出一段铁丝做的小平台,三面围着只有十厘米高的防护栏,男孩白嫩的小腿就从大大的空隙中穿出,没穿袜子的光脚丫一下下在空中晃悠。

    贺澜安看不清他的样子,柔顺半长的黑发盖住了那个男孩小半张脸。烟已经燃到一半了,他向着男孩望的地方抬头看却没看见什么,再把目光移回去时就发现小孩已经站了起来,一只光脚丫踩上护栏,吐出几缕白烟,双手半张开跟迎面的热风拥抱,宽松的白体桖向后飘去,勾勒出少年青涩的曲线。

    在他还想迈前一步时贺澜安下意识地吼出声。

    “喂!——”

    男孩好像被他小小地吓到了,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久久没有把目光移开。

    贺澜安此时心跳快得不行,目测了男孩站的窗台起码是七楼,他出声劝他下来说那个地方很危险,结果对方好似没听懂似的朝他挥挥手,烟灰掉落几星。

    像问好,又像道别。

    贺澜安低声咒骂了一句,将快燃到过滤嘴的香烟丢在车轮胎边,用皮鞋底碾灭后跑进了筒子楼的楼梯入口。

    那孩子看着年龄太小了,可能只有十几岁,他心里没来由的慌乱,害怕刚才还在风中张开手臂的男孩一跃而下。

    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加快脚步,两三步并跨跑到七楼,穿过公共厕所区域凭记忆找刚才那个窗台的位置。快步路过每一扇门,在一扇半开的木门里找到了背对着他的那个男孩。

    心里松了口气,又立马提了口气跑到窗边,在男孩还没反应过来时拉住他纤细的手臂用力扯下,转身的瞬间对上长刘海下一双含水的桃花眼。

    贺澜安把跌下的人抱进怀里然后退后几步放到小床上,带着些怒气:“都说了那里很危险让你下来,你怎么不听?”

    男孩好像没缓过来一样一直盯着他看。

    贺澜安无奈继续问道:“你刚才站在窗台上是想干嘛?你父母在家吗?”

    男孩突然笑了,指尖的灰抖落几点灰到床单上,略微翘起的眼尾还泛着粉:“大叔,你不会以为我要跳楼吧?”

    贺澜安被问得一噎,没答话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男孩凑近了一点,小巧的鼻尖快要碰到他的脸颊,“在看风景而已。”

    他看着贺澜安沉默地拉开距离不禁扩大笑意,心里觉得他还挺有意思的,而且很不一样,跟他以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虽然他也没见过多少,不过大多是醉着的吵着的,挺着个大肚腩打着酒嗝搂住一个小姐摇晃着关上门。还有小部分就是巷子口卖吃的吆喝声吵他睡觉的老叔,烫个麻辣串给那些小姐还不忘揩几把油。

    都和面前这个人不一样,而这个人带给他的感觉也和花柳巷这条死胡同的感觉不一样。

    就像刚才,他想就随便跳下去吧,在连什么是死都不知道之前就死在这条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巷暗道里算了。

    但外面来的人救了他。

    贺澜安见他没什么事后便起身把窗关上,末了还转头叮嘱让他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拢拢发梢就要离开。

    男孩突然站起身追了两步,在小房间的门口拉住了他。

    小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不愿意也害怕这一点点外面意外照进来的光溜走。如果是来救他的,那就一救到底吧。

    贺澜安疑惑地转过头问他还有什么事。

    男孩别了下过耳的软发,宽松的体桖堪堪遮过屁股,洗得变形的领口显出锁骨轮廓,最后吸了口手里即将燃尽的烟,他歪着头朝贺澜安吐出淡薄的烟圈,笑道:“大叔,想来一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