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目睹
八月末的天依旧闷热,连着下了三天暴雨,现在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潮湿的味道。雨后的天被冲刷得干净透亮,连落日边的云彩都少了些许,贺澜安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等红绿灯。 黄昏如血,橘红洒金落满挡风玻璃,和小孩手里的黄铜夹子辉映出闪光。 贺澜安瞥了眼问道:“那天看完电影买的?” 邱夏点点头。 在电影院厕所里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平息心跳,贺澜安给他简单擦了擦休息了会就一起走出去。小孩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抹了把脸,抬起头时贺澜安就从镜子里看见他依旧潮红的脸,喉结不自然地滚动几下牵着人出了影院。 贺澜安让他站在门口别动,从停车场取车开过来时却没看到人,心下焦急没多想就下车准备找找,突然听见身后清亮的嗓音唤他。坐上车贺澜安轻车熟路地自觉替他扣安全带,语气少有地带着严厉。 “叫你不要乱跑,怎么不听话?” 小孩伸出小指勾勾他的指节,放软声线歉道:“去买了个东西。”像是怕贺澜安不信,举起手边的小袋子晃了晃。 贺澜安当时没问买的什么,因为他只关心邱夏是否安全。过了一周快到开学时,贺澜安亲力亲为地帮他准备东西,还颇不放心地问小孩还缺什么。 邱夏把笔刷上的颜料在清水小筒里晃悠几下,蘸取点橘色混合后把背景渲染完,贺澜安走近看清了画——少年叼着烟坐在落日余晖里的窗台外。 放下画笔轻道:“陪我回去拿点东西吧。” 贺澜安应声答应了。 汽车这次停在了巷子外,贺澜安陪着他上了七楼。邱夏从转角扶梯的空心铁圈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孔里借着劲才晃开木门。他趴下身从床底掏出一个小木盒,轻轻拨开外面的密码锁。里面只有一个笔记本,一个塑料瓶,还有几十张零碎的纸币。 邱夏掸掸床单一屁股坐下去,开始点钱,许是坐在这个熟悉的地方,连熟悉的动作都被迫开启。熟练地往枕头下摸,刚抽出点烟盒角就被贺澜安夺过去。 “没收。”贺澜安掏出和他本人完全不搭的一根棒棒糖递给邱夏,“吃糖。” 小孩撇撇嘴把糖纸剥开,又坏心眼地抬起头对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然后伸出舌尖绕着圆润的糖果打圈,舔得水光淋淋的样子就和早上时对待贺澜安一样。 他笑着把糖含进去,拉了下别过头的男人,指着泛黄的本子:“这个是我没事干抄的电视剧上的词儿。”又指着塑料瓶:“这个是邱丽给我的,她说睡不着吃这个就好。” 贺澜安眉头一跳,拿起塑料瓶仔细看了一圈,还好不是安眠药,他松了口气,但这样一瓶没有安全标识,甚至连生产日期都没有的褪黑素吃了不知道会有什么隐患。 他打开后发现里面几颗并非普遍胶囊或硬片,反而像小熊软糖。贺澜安伸手捏了捏又凑近鼻子闻了下,一股草莓的甜香,是糖的可能性更大了,不过他还是装了一颗准备拿回去让刘启看看。 贺澜安指尖拂过纸本封面好奇道:“抄了些什么?” “你自己看吧。”小孩忙着一张张点钱。 贺澜安打开后一页页小心翻过,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这些台词涉及范围很广,宫斗剧、偶像剧、真人秀综艺、华语烂片、犯罪推理…… 看着看着心里就漫出些酸涩,翻到最后几页时那股涌流仿佛要从喉头迸出,摩挲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时他好像能看见小孩蹲在大头电视机前的样子。 无聊无趣但又无可奈何,不过又过最后得过且过。 邱夏小心地把数好的钱卷起来,身子凑近指着最后一页笑起来。 饶有兴趣地给贺澜安解释:“这个是好久之前一群志愿者来给我们这片放露天电影时我抄的,当时天都黑完了只能借着挂的煤油灯写,就在前面两条路的坝子里搭起的大幕,他们用一个黑色会发光的机器放出来的。” 其实当晚有几部电影可选择,可除了他就没几个人对国外电影感兴趣,但最后意外的还是放了那部片。邱夏心满意足地盯着字幕看完了,散场时搬起板凳从麦田路过时才隐约看见田埂上站着两个人。 拨开麦秆从层叠的穗里看见了还在整理胸衣的邱丽,旁边站着的是抽着烟的一个男人,他觉得面熟,走到楼底想起是志愿者中的一个大学生。 邱夏已经忘记了那部电影的名字,他指着窗台询问贺澜安能不能出去坐会儿。 “不行。” “这是最后一次了。”小孩又开始撒娇,“好不好嘛,爸爸。” 那个称呼一如既往的又轻又勾人,贺澜安揉揉耳朵:“十分钟。” 盯着小孩跳上窗台的背影不禁失笑,他拂过最后一页上的字句——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一生都身不由己。】 贺澜安看过很多遍这部电影,也记得里面许多经典台词。不知道邱夏是否懂得抄的这句话涵义,他希望小孩永远不会理解,因为他知道这种感觉。 被推着走,被安排好的人生。 两个人没再说话,他掐着表让邱夏下来,小孩总是一声又一声“等一会儿”,贺澜安无奈起身站在他背后环住他的腰身。 两个人从黄昏等到天黑,贺澜安每次问什么时候走,邱夏都是“再等一会儿”,不知道在等什么又在等谁。 终于在八点半时拍拍男人的手跳下来,等了五分钟门从外面被打开。 邱丽显然被他们吓到了,吊起眼线晕开的眼梢讽道:“…还知道回来呢。我还没死,不用来上坟。”说完点了根烟。 邱夏走到她面前被吐了满脸烟雾,也没生气,轻松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个发花,样式并不多么好看,甚至是有点俗气的大红大橘,一瓣瓣细叶缠绕卷曲。 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比邱丽高那么多了。 轻轻地把发卡别在她耳侧,收回手时拂了下颧骨上新鲜的抓痕。 邱夏笑道:“你不总说萱姨那朵发花好看吗,还骂她小气不舍得给你戴。以后打架悠着点吧,被抓花了就没男人要你了。” 转身拿过卷起的零钱递给她:“一共五十六块,都是从你给我的里面扣剩下的,还你,以后可以不用再养我了。” 她怔着接过,听见身后小孩的声音传来。 “邱丽,我走了,不回了。” 门咔哒轻轻关上。 九月一号是开学第一天,新生报道人头涌动。贺澜安估计上午人肯定多,下午才亲自开车陪他去注册报名。 天气太热贺澜安怕他中暑,便让人先去安排好的宿舍呆着,然后自己去给他缴费开单。 私立学校的宿舍条件还是挺不错的,独浴独卫两个,上床下柜一间四人。邱夏按着宿舍号推开那扇门走进去,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却只有一个人坐着在玩手机,听见他开门也只是掀了下眼皮又懒懒地埋头掏出耳机塞上继续按。 邱夏无所谓地耸耸肩,看着床边配套的床上套件就准备自己开工,脱了鞋爬上去铺床单,无奈体力不好,弄被套时抖了几下就没了力气。 男孩的床就在他旁边,或许是听他动静太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便腾地站起来。邱夏被他的动作吓一跳,看着高大的男生走近紧张地道歉。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 男生取下一只蓝牙耳机歪头无声盯着他,邱夏这才仔细打量他的长相,一头板寸鼻梁挺直,眉骨处形成的眼窝配上男孩桀骜的表情,总让他想到一个词。 不好惹。 看起来就很凶的男生开口也有点凶,他比邱夏还高半个头,皱着眉伸出手夺过邱夏手里的被角。 “你确实很吵。”男孩大力抖动几下棉被再拍打几下就丢到了邱夏床上,然后转身坐回去继续玩手机。 邱夏盯着套好的被子轻声道了谢,心想人还挺好的,没看着那么凶嘛。 后面他都放轻手脚的整理床铺,害怕再次吵到男孩。拿着打湿的帕子脱鞋爬梯子,准备上去抹围杆,却在第四节梯子时踩空了。 “啊!————” 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却没有和意料之中的坚硬地板来个激烈碰撞,反倒跌进了另一处坚硬又带点柔软的温暖中。 邱夏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没缓过来,男孩冷冷的声线在他头上响起:“你好重,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站直道谢,却发现男生这一次没有再坐回去,疑惑地眨眨眼以为他还有什么事。 男孩翻了个白眼大声道:“你快点弄!我在下面看着,不然一不留神你又摔了,我不想第一天就被老师抓过去问。” 邱夏感激地笑笑,爬上床后小心翼翼地跟他攀谈起来。 “我叫邱夏,你呢?” 男孩戴着一只耳机歪头不看他,不耐烦地回道:“晏归。” 邱夏细咂了一下,不过这次他不敢再追问是哪个晏哪个归了。 贺澜安赶来宿舍时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孩子正一脸不耐地盯着上铺,气恼又无奈地指挥:“对,就那里,左边…左边点。哎呀,邱夏你瞎吗?” 贺澜安咳嗽出声示意。 晏归扭头皱眉盯着他:“你找谁啊?” 邱夏探头开心道:“爸爸!” 贺澜安抓住门把的手僵了僵,在晏归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走进来帮邱夏收拾东西。 晏归:“……邱叔叔真不显老啊。” 贺澜安:“……” 本来我也不老。 领书、领校服、看分班表,几趟跑下来后贺澜安客气地邀请晏归一起吃晚饭,本来他是想请小孩的全部室友一起吃,打好关系怕他被孤立欺负,结果其他两个人好像一直呆在教室没回来只好作罢。 晏归果断摇头拒绝。 贺澜安叹道:“可惜了…我还订的望江楼的席。” 晏归想起自己好久没吃那里的招牌野生大黄鱼,甜咸的汁儿淋在表皮炸得金黄酥脆的黄鱼上,rou质鲜嫩…… 捂着嘴咽了下口水,仿佛很为难道:“行,我去吧,不然浪费那么多菜。” 吃饭时晏归坐在他们对面,一边咬筷子吃饭,一边在心里纳闷,这父子俩关系也太好了吧……邱夏都这么大一男的了,他爸至于像对小姑娘似的对他吗,还一根根挑刺,啧。 闭眼想了下自家老爸吹汤理刺的场面,晏归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贺澜安开车送他们回去,晏归一个人坐在后座看他俩扣安全带那个样子就牙酸,感情邱叔叔还真的把儿子当女儿养啊,磕不得碰不得的,瓷娃娃呢。 晏归没跟着他们回寝室,打了声招呼在教学楼下了就准备先去安排的晚自习熟悉下教室,还没进去就想起自己书还没拿,只好生着闷气跑回寝室。 门虚掩着,他刚想推开就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舍不得爸爸……” 晏归听到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么软糯的声音是邱夏发出来的,他收回手准备等人家父子倾吐完再进去。 抄着手立在门外看见贺澜安站起来,晏归准备退后点时脚步定住,眼睛陡然睁大。 他看见邱夏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爸的嘴唇! 晏归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皱着眉自我开解,可能就是父子俩关系比较好,表达爱意的方式比较亲密…… 但是当看见贺澜安把手从邱夏衣服下摆伸进去时,他整个人都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