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上珠裂随侯,灾兮祸至(三)
魏曦冉配置的浮生梦什么问题都没有,起码太医是查不出来有任何不妥的。 树木繁茂的山丘上,扶苏和魏曦冉并肩而坐,魏曦冉百无聊赖的扰着流云的下巴,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制原盒给扶苏,“千万要收好了,用的时候小心一些。” “知道。”扶苏看也不看将圆盒揣回袖子里,文理跃上他的肩,用长长的尾巴圈着他的脖子,调皮的用尾尖扰着他的手指,扶苏将狸猫抱在怀里。 魏曦冉侧头看到阳光下扶苏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上也少有血色,说道:“你回咸阳也好,也许咸阳的太医医术精湛远胜于我,对你也有好处。” 扶苏卷着猫尾淡淡笑道:“我和匈奴人打交道惯了,头曼那次是要置我于死地,要是能轻易就能解了毒,我倒要小瞧他了。” “可浮生梦虽有效,却不能长久使用,你还是慎重为上,能有别的法子自然是最好,我这次回去也想想办法。” “是药三分毒,正常。” 文理跳了下去,扶苏站了起来,弯腰去拉魏曦冉,“走吧,我送你一程,再见就不知何时了。”又说:“我已经派范绥带人沿途保护你,如果碰上了长君侯,你大可以拿他尸体解恨。” 魏曦冉表情淡下来,爬上豹子的背上,“没什么解恨不解恨的,他害死我师父,我手刃他一次,够了。” “可他不是没死么?” “死?”魏曦冉古怪一笑,摇摇头道:“这世间真有能杀得死他的东西吗?若是有,我一定要试一试。” 感情是珍贵的,谁也不能轻易辜负。 奈何长君侯是没有心的人,他甚至都不是人,作弄所有人的命运,肆意妄为。魏曦冉不愿去想长君侯,曾经放在心坎里的存在,怀念都会扯疼呼吸。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如今的不死不休地步?魏曦冉很恨,再深的情感也越不过人命去,一个人的生命中不该只有情爱,还有责任和义务,身为人徒,他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否则如何下去面对恩重如山的师父。 长君以为人命也可以是交易的筹码,他以为死在魏曦冉手里一次就可以抵消魏栖山的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就算在扶苏这里,车裂了他一百次都不解恨,赵允何辜! 目送魏曦冉离开九原军营,扶苏站在原地吹了会儿风,沉光叼着两只野鸡从林间闲闲的走出来,扶苏一看天色还早的很,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其实天已经不早了,本定于今日返程的,嬴政默许了扶苏送魏曦冉,反正他更不想看到扶苏将人带回咸阳,但等了又等都未等到人回来。 要不是守卫军回禀说只有魏曦冉一人离开大营,嬴政都要怀疑扶苏是暗度陈仓和人跑了,等到太阳正悬于天空,嬴政等不了来寻人。 遥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到rou食的香气,走近一看扶苏正和两个宠物吃得满嘴流油,乐不思蜀,灰不溜秋的野猫从树上摘了满满当当一怀抱的果子向扶苏献殷勤。 一豹一猫看到嬴政不约而同的戒备起来,胆小的狸猫被许多人的不速而至吓到了,往扶苏怀里一缩,两只爪子抓起两颗红艳艳的山果丢了出去。 好巧不巧的,一颗果子砸到了嬴政的腿上,文理两只黑溜溜的猫眼瞪得滚圆,一转身跳到了沉光的被子,一爪子拍了下豹子的头,意思很明显了——兄弟,惹祸了,快逃。 嬴政督了眼仰头喝水的扶苏,修长的脖子宛若天鹅般优美,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吞咽的动作在有心人的眼里竟然都是色气的引诱。 擦了擦淌到嘴边的水渍,塞上水袋的塞子,踩灭了火星,还要整理一下衣袖,再弯腰弹了弹腿上的灰,扶苏才施施然站起来,走了过去,“走吧。” 嬴政未发一言,扶苏走过他身边时他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拉一下,手指才一动就被理智叫停了,现在扶苏应该是不喜欢他触碰,要是把人惹炸了得不偿失。 习惯于龙行虎步一字定乾坤的秦王多少年没再体会到做事这么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感觉了,还真是稀奇得很。 扶苏看到嬴政上了马车后坚持要人把他的无痕牵过来,他不要坐马车,嬴政扶着车门劝他,“你伤未痊愈,路途遥远,骑马恐会吃不消,上来吧。” 扶苏无动于衷,出言相讥,“父王这么体贴儿臣啊,那既然回咸阳的路很远,儿臣也是有可能吃不消舟车劳顿的,不若儿臣就此拜别父王,父王独自回咸阳好了,儿臣留在九原养伤也是可以的。” 嬴政一摔帘,“随你!” 扶苏扭头翻身跨上无痕,拍了拍马背,“无痕,咱们快些!”最好把这群讨厌的家伙都远远落在身后,看不见就不心烦了。 腰上已结痂,旁晚时分原地休息,嬴政将扶苏拉过来看伤,发现边缘裂开一点,脸色立时就变了,换药的动作粗暴了几分,扶苏拧着眉强忍着。 嬴政不再纵着扶苏,点了扶苏的xue道将他抓上了马车,不想看扶苏的愤懑的眼神,随手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条把人眼睛蒙了起来。 视力被剥夺,身体的控制权也失去了,扶苏僵硬的平躺在软垫上,习武之人官感很敏锐,他能清晰的分辨出嬴政的呼吸,就离的他很近。 脸颊被触碰了一下,继而手指摸上了他的嘴唇,揉了几下,等苍白的唇瓣充血变得红润起来才作罢。 嬴政坐在扶苏的身侧,伸手将人揽过来,轻轻拍了拍,“睡吧,父王不动你,你放心。” 扶苏不放心,但他抵抗不住马车的颠簸和安静中生出的困意,在嬴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下缓缓陷入了梦乡。 接下来十几天里,扶苏过得浑浑噩噩,每天的生活非常单调,醒了吃饭换药洗漱,然后看会书休息一会儿,周而复始。 忙碌的日子一下子清闲下来,扶苏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都要躺废了,想方设法给嬴政添堵。 扶苏想得很好,他以为照他那尊贵的父王性子,从来没伺候过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他的无理要求,喝茶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窗户一会开一会关,没一刻消停。 谁想到嬴政竟然乐在其中,不许任何人上马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路上竟意外的满足了嬴政深藏的隐秘欲望,让扶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山水迢迢也有归途时候,一晃小半个月过去,咸阳城已遥遥在目,扶苏似有所感,推开了窗户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说:“儿臣想先去云阳看看傅姆,父王先回宫去吧。” 嬴政执着一册书简看,头也不抬,“你要是真那么关心她,当日就不该擅自离开了咸阳宫。” “儿臣离开咸阳和关心傅姆并不冲突。” “她为你涉险。” “事情根源在你。” 嬴政合上书简不想深究,“你若真想他,寡人可以召她回宫,保你日日都能看到。” “傅姆既然选择在云阳定居,我们就要尊重她的选择,她在云阳比在咸阳住着要舒服,你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让她进宫?” “扶苏,你是在意有所指吗?用央芷来暗示你自己?” “儿臣可没那么说,父王太会揣度了。” 嬴政展开书简,凉凉地道:“先回咸阳,至于见不见她,如何见,看你以后的表现。” 扶苏生着闷气扭头看向窗外,嬴政也没说话,车内安静下来。 马车驶入咸阳城外的管道,扶苏目测了一下跳窗的可能性,外围严密的禁军让他看不出有逃跑的可能,遗憾的关上了窗户。 回宫后嬴政更是过分的将扶苏拘在章台宫,不许他回自己的宣英宫,扶苏看了看寝殿里只有一张床,面无表情的问嬴政:“父王是想睡地上还是睡地上?” 嬴政脱去外袍,“床很大。” “所以?”扶苏冷冷的盯着他。 嬴政觑着浑身的刺都要竖起来的长子,默了会儿又穿上了外袍,“寡人去偏殿。” 扶苏也不挽留,可不是他要嬴政去偏殿的,等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要把门关上了。 嬴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就像看到了扶苏对他紧闭的心门,人心有三十三重深门,他强行将人弄回来,亲手关上了几道? 不管怎么说,扶苏已经回来了,这便是很好。嬴政宽慰自己急不得,慢慢磨吧,总会有成效的。 可嬴政始料未及的是,不等他和扶苏修复一下关系,两人之间的裂痕就因为焚书坑儒而又拉开了距离。 平定了齐国后,大秦开始推施新政,大封有功之臣,嬴政额外册封了儒家孔子的后裔孔鲋为文通君,首位君侯,地位凌驾所有人之上,连王翦蒙武等人都未有此殊荣。 嬴政是想善待饱学之士,特意令蒙毅想出了什么博士仆射的官册封,还拨了银两和宫宇,让他们专心学问。 哪知孔门儒生和方士卢生勾结,包藏祸心,意图谋反,而且已经成了六国余孽的爪牙,事发之后,嬴政勃然大怒,立刻下令捉拿,但方士和孔门之人早闻风而逃。 文通君自溺在自家的水池里,留下长长的布条上面用血写着一行字,“今年祖龙死。” 儒门孔府里藏书如山,并不全是正经学问书策,国人愤慨,秦王厚待儒生,只以为是治学研究,哪知也能掀起政治风暴,是以毫不留情的下令捉拿叛逆。 要如何处置他们,那也得讲究,一干大臣商议出来坑杀的行策,意思是对付儒生和方士就好像战场的交锋,不再只是文化术问的争论,当学武安君白起坑杀之策,让天下儒生警醒。 此举虽然大快人心,但也有点残忍违背天道,扶苏听闻后同嬴政发生了争执。 扶苏倒也不是为了儒生发言,他只是借题发挥要回九原,在咸阳被禁锢了自由快有一年了,到了他忍耐的极限,而且他的药快用完了,再不离开早晚会被嬴政发现端倪。 嬴政一眼就看出了扶苏的离开决心,大为不满,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更是不能遂了扶苏的心愿。 两人争执中,莫名其妙气氛就变得危险起来,扶苏看眼着嬴政一步步朝自己逼近,随手扯下腰间的一个配饰砸了过去。 那是一颗随侯珠,击中了嬴政的手臂后掉到了地上,嬴政捡起看到大名赫赫的春秋二宝之一居然裂了条裂缝。 原来随侯珠上的那道裂缝,就是这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