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群岛上的候鸟

    秀村没有接话。

    月亮的光芒清泠泠的，落在他的脸上。

    虽然我能感知他的情绪，但是我无法读取他的内心。

    在我拒绝他的这一刻，他突然离我好远好远。他似乎出于意料灵敏地察觉到，尽管我刚才承认他在我心中是特别的，但是这一份特别不过是源自一份陌生感。我几乎不曾了解过他的过去、他的思维和他的梦。我理所当然地在他故意的引导下，和他变得亲密起来，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比围绕在我身边的很多人要聪明许多，懂得我一旦看透了某个人的套路，便会容易对他心生厌倦。

    今晚是个例外。

    也许是超级月亮对他心理带来的影响，让他不由自主向我透露得太多，而我在他的体内也得以窥探得太多。

    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阐述，虽然我知晓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法，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即使我不会认同他的选择，我也深深地被他吸引着，甚至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你生气了吗？”我问他，试图使用计算能力解开他脑中由一连串化学反应产生的情绪密码。

    “别撒娇啊，小海豚。”他有些无奈道。

    我便更加不服气，想和他更亲密一些才好。我可以让我的意识沿着他中枢神经系统，缓慢地流淌到他的全身。他会因此觉得暖洋洋的吗？会觉得我像一件轻薄的雨衣，包裹着他吗？

    可是他没有再说话，月亮也没有远去。

    时间好安静。

    它分散着，又集束着。将有限的可能性汇聚成一个事实，将无限的可能性延伸到宇宙中。

    那么，在某一个未知的节点，我是否终于可以通过计算得出答案，他此时的沉默只是为了记住我日后终会遗忘的这一刻呢？

    “June，我们回去吧。”

    然而，就在我微微发愣的时候，秀村回过神来了。他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转过身，搭乘了望台的环形电梯下去，苍白的超级月亮便被他抛在了后面。

    他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轻松自然的姿态。

    我还想再看月亮一眼，但是已经看不到了。我便知道，秀村已经在现实和妄想中找到了和解的方法，他不再需要和我交流了。并且他不打算告诉我他想到的答案。我错过了那个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的可能性。所以，一切只是很平常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微弱地感到一丝失落，但是这种过轻的情绪不比一滴露水持久。

    我问道，那今晚就这样结束吗？

    秀村却轻快道：“不，小海豚，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地方，或许可以为你定制一具赛博格。”

    ……看到？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指，在自由港里找一间地下诊所？”

    确实，大部分近地面卫星居住空间是“大吞噬”之后，人类逃亡到太空建立的新群落。虽然群岛是后来才兴建的航空飞机交通中枢，但是控制权也长时间掌握在“基地”军方手中。后来IKE集团中标成为外星附属地的指定开发商，收购了大量“大吞噬”时代遗留下来的近地面卫星居住空间，作为舰队的配套基地进行了改建。目前，IKE集团一共控股了将近五分之三的近地面卫星居住空间，自由港也在其中。处于基地军方和IKE集团共同控制下的群岛，确实不会被九龙寨和BABARA集团的势力渗透，教父组织在“寨与地下城”里掀起的风波，也不会蔓延到外太空来。

    单从这点来说，自由港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但秀村摇了摇头：“不是地下诊所，是一间军工厂。”

    什么？

    秀村毫不意外我的惊讶，耐心解释道：“说是军工厂，其实它的实际控制人已经是五大黑帮之一的伏特加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招惹上基地军方啦。”

    他搭乘环形电梯，回到自由港的商业街。夜晚的群岛似乎变得更加热闹了。一天工作结束后的居民都涌到了中心圈内寻找娱乐。在巨大的月亮之下，仿生人和普通人类一同在这个远离地球的近地面空间里平凡又忙碌地生活着。这里看上去和地面上的城市也没什么不同。

    秀村这句话倒是说得轻松。我忍不住讥讽道：“很抱歉，我并不认为对付伏特加会比对付基地军方会更有意思。”

    开什么玩笑啊，虽然我不知道NICO匿名论坛上提供的信息有多少可信度，但是伏特加早年确确实实是靠抢教父组织的生意发家的，手上接的脏活、私活可不比教父少。只可惜它以前行事作风过于直白粗暴，比不上教父会装，所以在安理会上很长时间上不了台面，拿不到多少投票权。后来伏特加沾上了军火，搞起了外星殖民抢劫，靠着侵占外星附属地的能源大发特发，才慢慢退出了走私这条道上的竞争，否则教父也没办法在短短十几年内垄断了地下贩酒的生意，并借此将势力渗透到九龙寨的地盘上。

    秀村却不在意道：“小海豚，你看看那边，像群鸟一样的飞船，它们目前正与近地面空间站进行对接，但是过不了多久，这些外星殖民舰队便要启航了。”

    我不明白：“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秀村笑道：“June，近地面卫星居住空间内的大部分军工厂都是为外星殖民舰队服务的，一旦舰队开始航行，这些军工厂基本都会进入休整期。不过伏特加控制下的军工厂，和其他军工厂有点不一样。它不像IKE集团控股的那些军工厂有别的途径消耗过剩的产能，也做不到像基地军方那样长时间关停也有纳税人的钱兜底。所以它们会在这段时间里承接一些非法的生意，干点私活。怎么说呢，虽然伏特加这些年靠外星殖民抢劫赚了不少，但是在臭水沟里待久了的毛病还是一点都不改。”

    原来如此。

    “那你前段时间怎么没想起这个来，否则当时我们可以和阿廖沙一起讨论一下。”我道。

    我不由想到自己当初随随便便就把三亿法郎许诺给阿廖沙了，现在总不能反悔。可是如果真的要去军工厂定制一具赛博格，那价钱肯定不便宜，现在的我可能支付不起了。要不要明后两天哄一哄阿廖沙，把他的佣金扣除一部分呢？

    我正想着，秀村倒是笑道：“因为我不记得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现在又到了外星殖民舰队启航的日子了。”秀村回答，“距离它们上次返航，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吧，我太久没有回来了。小时候，我是天天数着盼着外星殖民舰队什么时候启航，什么时候回来，记着它们去了哪些星球，又带回了什么东西。军工厂休整的时候，我还经常到那附近溜达溜达。长大了，倒是对它们没有什么期待了。”

    和外星殖民舰队一同度过的童年吗？倒是很新奇有趣。或许正是长年累月注视着这些庞然大物，他才会慢慢滋生出那种疯狂大胆的念头吧。我想，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后来不再关注这些舰队了呢？”

    “因为我发现，它们从来就没给我们带过来过什么希望。”

    我隐约想起，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事情。

    自”大吞噬“灾难之后，人类一直想抛弃千疮百孔的地球，试图在宇宙中寻觅到新的栖息地，所以这么多年来，人类一直源源不断地派出外星殖民舰队，希望在灭绝之前找到一个宜居星球。可是供养一支外星殖民舰队需要大量的资源，而经历过灾难性摧毁的地球已经无法给多次星际航行提供足够的能源了。渐渐地，所谓的外星殖民便陷入了一个怪圈。一方面，人类需要开发大量外星附属地，利用附属地的资源支持剩下人类的存活和进一步外星殖民。另一方面，因为目前能够观察到的宜居星球的坐标过于遥远，所以派出去的舰队大部分都是用于外星附属地的开发，建立一个又一个能源基地，为未来的星际航行做准备。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人类一直在做的事情都是，派出舰队，开发能源，消耗能源，返航，然后再派出舰队，开发能源，消耗能源，返航。每一年，每一年，都是如此。就像候鸟的迁徙。后来，连外星附属地的资源也成为了财阀与黑帮争夺的肥rou。而外星殖民舰队的每一次航行，都会给大人物们带回巨大的利润。曾经的“诺亚方舟”早就变成了“淘金船”。

    想到这里，我也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

    当然，也有一点惆怅。秀村思考这么宏大的命题的时候，不会觉得很压抑吗？以前的我，可是无忧无虑，从来不去担心生活之外父亲之上的事情。或许正因为过去太过美好，无论它们真伪与否，现在的我才更加难以忍受自己这个状态吧。

    我想了想，道：“说不定，正是我们潜意识觉得，如果继续在宇宙中探索下去，反倒会连唯一的栖息地都失去，所以才顺其自然变成如今的鼠目寸光呢。”

    秀村好笑道：“这是什么歪理。”

    “才不是歪理呢。”我道，“我以前在Viva的资料库里读过一些研究‘大吞噬’灾难的文献，学术界普遍认为，南极的塌缩，是因为旧纪元的人类在那里挖出了一条高维度文明的‘高速公路’。那时的人们将其视为能够通往高维度文明的‘井’，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开采，最后导致了‘大吞噬’的发生。其实，那条高速公路应该只是个半成品。它本来不会和我们有交集，只是因为那个文明的计算失误，才使它穿过了地球的南极，然后被废弃在这里。有些事物，本来就不应该去接触的。”

    秀村怔了好一会，才道：“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因为这些内容并没有被纳入为常识教育当中，也不属于高等教育的必修内容。除非你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你才能够在国民知识库里检索出来。”我道，“很有趣吧？虽然人人都知道‘大吞噬’导致人类将近灭亡，但只有极少数人去探究这场毁灭性灾难发生的原因。如今知识可以通过数据传输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获取，这反而导致了大部分人丧失了学习的能力。假设你的智能水平被判定为普通，你甚至连体验高等教育的机会都无法享有。其实，这种只追求效率的教育方式，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知识封锁呢？”

    这回秀村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才笑起来：“June，你果然很有趣。”

    又来了……我心想。

    但是因为我现在与秀村意识同步，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能捕捉到我的心理。

    “不、不……”秀村笑道，“June，我是认真的。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竟尝到一丝酥酥麻麻的蜜意。

    “是、是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简直像表白一样。

    可是刚才听到他想和我融为一体时，我也没有这般害羞。这当中暧昧的界限，微妙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我果然，很喜欢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