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一些车在线阅读 - 五.杨柳

五.杨柳

    荒唐一场,惶惶一生。

    白明轩坐在故园小亭上,看着荷花锦鲤,提笔勾勒。

    那个野性未退的野人又去折腾院子里的花了,弄的自己一身泥灰,管也管不住。

    白明轩在这片安谧舒适中有些恍惚,七月里的太阳晒得厉害,那野人打着赤膊在太阳底下侍弄花草,也不嫌皮rou晒的疼。

    白明轩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女说:“去叫那个野人过来,屋里闷,午饭就在这亭子里吃吧。”

    一壶琼花露,一碟凉油凤爪,冷面配着酸菜臊子rou沫浇头,夏日里人胃口不好,只能吃些清淡开胃的。

    但野人不成,他成年累月地要吃rou,顿顿必有蹄髈肘子和一笼屉白菜包子大馒头,否则就吃不饱。

    白明轩让侍女收了画上菜,他慢慢挑着冷面吃,对面的野人啃蹄髈啃得叽哩呼噜,十分讨人厌。

    白明轩微微皱着眉:“小声些。”

    野人立刻听话地小口啃。

    白明轩扶着额头。

    除了那档子事儿之外,这个野人其实很听话,就是……实在野性难驯,就像脑子里缺了一点常人都有的线,做事从不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常理。

    白明轩叹了口气。

    野人啃完了猪蹄髈,吃光了大馒头,拿拳头大的白菜包子当点心,边啃边去看白明轩的画。

    白明轩生怕他那油乎乎的爪子弄脏自己的画,急忙说:“想看就看,别碰那画。”

    野人说:“我不碰,你这副画的不好。”

    白明轩懒得和一个野人讨论字画。

    可野人却一本正经地说:“你给我画一张。”

    白明轩嗤笑一声:“画什么?画一头猩猩?”

    野人啃着大包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我脑子不好,怕忘了你是谁?”

    白明轩恍惚中好像已经醒来,又好像仍在梦中。

    当年……当年在九和镇,野人好像真的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野人脑子有点问题,时而清醒些,时而疯傻些,有时候清醒了,也会说些煞人心口的话,那双凶悍的眼睛瞪着他,眼底却是孩子般脆弱茫然的光芒。

    白明轩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给野人画过画。

    他是历州最有名的才子,入画的不是秀丽山河便是倾国佳人,怎会去画一只大猩猩浪费笔墨。

    可他恍惚着坐在故园小亭里,夏日燥人的风穿过纱帐徐徐抚过面颊。

    他看着那个野人沉默的背影,轻声说:“好。”

    野人长什么样子?

    九尺有余的身形,肌rou喷张的手臂。

    衣服总是乱糟糟的,头发胡子盖着脸,只露出那双带着疤痕的凶悍眼睛。

    白明轩坐在明月皎皎的梨花树下,边回忆,边蘸着浓墨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那是一双如星如夜的眼睛,痴傻的时候像条狗,清醒的时候又阴沉得可怕。

    白明轩画着画着,却画出了另一个人。

    龙袍狰狞,金冠束发,长眉之下是不怒自威的天子容颜,正在画中阴狠地对他冷笑。

    白明轩痛得惨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跌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不……陛下……不……不……”

    鼓胀的孕肚撑开了腰带,婴儿濒死的啼哭声凄厉地响在耳边。

    白明轩被皇帝抓住头发扯回原地,暴戾的帝王在他耳边低喃:“别走,明轩……明轩……朕不会放你离开,朕生生世世都不会放你走!”

    白明轩流着泪痛苦摇头,腹中胎儿疯狂挣扎着。

    那年他奉旨前去历州行宫侍驾,父母说,伴君如伴虎,白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他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朋友们说,陛下南巡时召当地才子名流赏画品茗是常事,不过数日便能领赏回来,何必忧心。

    可他那一去,却与前尘旧人断离天涯。

    那一日……那一日皇帝让他回家告别,他为何不肯下轿?为何不肯与父母想见!

    因为他怕,因为他心中羞耻,因为他怕父母责难。

    于是,奉旨离家那一日,原本以为数日便回,没想到却成了此生永诀。

    白明轩跪在奈何桥头,看着父母远去的背景嚎啕大哭。

    他这一生总是端着憋着,非要到九泉之下不可追,才哭得如此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回不去了……

    九和镇里那些风暖天明静谧闲适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物成他物,人非旧人。

    此心已去黄泉路,留得草木无用身。

    皇宫中,难产昏迷的玉妃娘娘,已经昏睡了半月有余。

    白明轩非真正的女子之身,分娩本就艰难,更别说他一簪子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分不易。

    皇帝每天下朝之后,就来明月宫守着。

    他害怕白明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见他,又生出寻死之心。

    他脑海中那些前尘旧事依旧模模糊糊的,时而好些,时而疯些。

    皇帝捧着白明轩的手,喃喃道:“明轩,朕记不清了……是朕的错,朕忘了好多事,到现在都没有全部想起来。你父母之死,不是朕的命令,但朕一定会彻查真相,把凶手千刀万剐。你别走,别离开朕,别走行吗……”

    他想起了当年离开白家的时候,那个锦衣玉带的老人对他说:“你本是皇子,却被皇上和皇后丢弃在护城河中。如今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你是想一辈子做个遭白家厌弃的疯傻野狗,还是做个能让白明轩倾慕于你的一国之君?”

    他知晓自己肮脏粗野兽性未退,虽然白明轩对他百般纵容,却也不知日后又会如何。

    他一生疯疯癫癫的在天堑山里乱闯,常年与野兽为伍,和蛇虫为伴,几十年来未觉不妥。

    唯有遇到白明轩,让他想做个真正的人。

    可他到底是只野兽,哪怕金冠束发披上龙袍,也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去爱另一个人。

    只会掠夺,只会占有。

    皇帝头中又开始痛,他疲惫地埋首在白明轩白皙的掌心,贪恋着白明轩身上清冽冰冷的淡香。

    白家父母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他胸中愧疚闷痛,却如在雾中寻踪,找不到线索。

    太阳xue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着,皇帝恍惚中想起了告发白家谋反的那位白崇山的故友。

    那双寡淡冷肃的眼睛遥遥看着他,便让他痛不欲生。

    皇帝忍着脑海中的痛意猛地起身:“杨谂如今在何处?”

    杨谂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苏显琛派人试探过,他只知道白家和反贼有所牵连,却不知道白崇山夫妇和莘妃的旧事。

    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如果杀了,反倒会引起旁人怀疑。

    于是苏显琛什么都没做,礼数周全地派马车把杨谂送回家,这件事就算尘埃落定了。

    苏显琛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向来好糊弄的傻皇帝,居然派人把杨谂再次抓进了宫里。

    杨谂依旧是那副形如槁木的冷肃模样,淡淡地与皇帝对视。

    皇帝又开始头痛,他踉跄着扶住身边的太监,那股剧痛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他记得自己在山野深林中踉跄求生,从一个边哭边啃野兔尸体的小孩子慢慢长成狩猎猛虎野狼的大人。

    那些记忆有些煎熬,于是他总是不愿多想。

    可是看到杨谂,他脑海中却猛然浮现了另一段记忆。

    他看到一家农户,看到篱笆墙和满地走的鸡鸭鹅。

    他那时候好小,被小鹅崽撵得满地跑,哭着喊救命。

    一个干瘦阴冷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举着放羊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怒吼:“叫什么叫!死人了吗!哭棺材啊!”

    小孩子疼得满地打滚,更加大声地哭嚎惨叫。

    男人眼球都充着血:“哭哭哭,哭个屁!你再哭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个白家的孽种!!!”

    人的大脑会自动淡化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于是伴随着痛苦的那些话,一个孩子又怎么记得清。

    杨谂坐在阴暗的牢房里,冷肃的双眼无喜无悲:“草民,参见陛下。”

    皇帝挣扎着从幻梦中醒过来,站在牢房外忍着痛楚与那双眼睛对视:“杨谂,是你告发的白崇山谋反?”

    杨谂淡淡地说:“陛下上次已经问过了,既然陛下不记得,草民就再禀报一次。是,是草民告发白崇山谋反,他与反贼勾结来往的账本,还是草民一手经办的。”

    皇帝问杨谂:“你与白崇山自幼相识同窗数载,为何要告发他谋反?”

    他查过了白崇山和杨谂的关系,旁人都说他们从小关系极好,后来各自婚娶,也是彼此照应互有往来。

    杨谂家中贫寒,几度科举未中花光家产,之后多次受到白崇山接济照顾,也常常寄信给白崇山叙说旧情。

    白崇山对杨谂十分信任,连给反贼的军资都是由杨谂经手。

    可杨谂……杨谂为何要如此?

    杨谂听到皇上这句问话,冷肃的脸上骤然跳起一点阴毒的笑意。

    皇帝头中又是一阵剧痛。

    模糊的记忆中,居高临下的男人脸上就是这样阴毒疯癫的笑意,狠狠捏着孩子稚嫩的下巴,喂进去一颗药丸。

    他的头痛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太监们慌忙劝:“陛下,陛下您先回去歇息吧,这人就关在大牢里,您歇息好了再来审问也不迟。”

    皇帝强忍着剧痛和晕眩,死死盯着牢房里那个人,怒吼:“你养过孩子吗?回答朕,你养过孩子吗!”

    杨谂无所谓地耸耸肩:“养过一个小畜生几年,后来他自己跑了。”

    皇帝彻底昏死在回忆斑驳的剧痛中。

    他梦见了年幼的自己。

    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伤痕累累地躺在柴房里,在剧痛中意识模糊地抽搐着。

    他太小了,总是听不懂那个大人自己碎碎念念的话,只觉得痛,只会不停地哭。

    男人嫌他哭得太吵,就会喂他吃药。

    那种药会让他暂时睡过去,伤口不会那么痛。

    可当他醒来时,头里却痛得想要死掉一样煎熬。

    记忆从此开始慢慢模糊,他有时候会忘记吃饭,有时候会整日整夜地不肯睡觉。

    小小的身子围着篱笆墙一圈一圈地转,像一头失去思维的小毛驴,麻木地转着圈。

    那个养大他的男人,恨他。

    有一年冬天,天堑山下了大雪,连鸡笼里的鸡都被冻死了。

    他在篱笆墙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于是他爬出去,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大雪纷飞的深山中。

    从此深山孤野豺狼虎豹为伴,再也不问前尘是谁人。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杨谂是谁,他想起自己为何这样痴傻疯癫了半生。

    头还在痛。

    明明太医说已经把他体内的毒清理干净了,为什么他的头还是那么痛!

    皇帝头痛得厉害,躺在床上冷汗直流。

    太医匆匆赶来要施针,皇帝冲着他怒吼:“你不是说朕体内余毒已清,再不会复发了吗!”

    太医吓得跪地磕头:“陛下,陛下恕罪,老臣不知,老臣不知啊!”

    皇帝现在看见这个老太医就烦,推开侍奉的宫人踉踉跄跄冲下床:“滚!都滚!”

    侍女吓得直哭:“陛下……陛下您要去哪里?陛下!”

    皇帝痛得眼前发黑,怒吼:“朕要审问犯人!”

    他想起了那么多事,那么多的过往和苦痛,他怎么能再等,他要手刃那个曾经虐待他折磨他的疯子!

    牢房之中,杨谂依旧无喜无悲地坐在角落里,沉默着看着地上的蚂蚁。

    皇帝脚步踉跄匆匆而来,一剑砍断牢房上的铁锁,冲进去就要杀了杨谂。

    可他头太痛了,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杨谂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

    一刹那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连院子里的鸡鸭鹅都欺负他,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在田里干活的父亲晚点回来。

    他那么怕,那么痛,一颗心在恐惧中颤抖着,身边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绝望。

    如今他已经长大,手握天下权柄,再也不必害怕一个瘦小的农夫。

    可痛苦却扎根在心里,痛得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嘶哑着怒吼:“为什么!”

    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用那么深重的恨意看他。

    杨谂抬起头,含着笑,轻声说:“谁让你是白崇山的儿子呢?”

    皇帝耳边一阵轰鸣巨响,整个人如遭重击,剧烈的痛在脑中炸开,他的思维和记忆仿佛都要在这一击中炸成了灰烬。

    皇帝扶着自己嗡鸣作响的耳朵和头颅,喃喃:“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为什么会是白崇山的儿子,如果他真的姓白,为什么这么多年白家从来没宣称过丢了一个儿子……

    杨谂悠悠说:“那一年……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那时还在京中,寒窗苦读要科考。白崇山和京城的妓女生了一个儿子,他怕自己的夫人知道,就塞给我,留下几块银子,说过几年等把夫人哄好了,就来接儿子回家。那小兔崽子和白崇山一样讨人厌,吵得我没法读书,我只好教训教训他。后来懒得打了,就喂他吃周公丸。后来那小兔崽子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在山上喂了野狼。没想到……呵,你倒真是命硬的像块臭石头。”

    皇帝听不下去了。

    杨谂是个疯子,是个比他还要疯狂的真正疯子。

    他不是皇子……他……他是白崇山的私生子,是白家不要的孽种!

    那他和白明轩……他和白明轩……

    皇帝心中痛得缠成了一团。

    可他不能倒下,他还要问清楚,他要知道这件事杨谂都告诉过谁!

    皇帝长剑颤抖着在杨谂脖子上划出血痕:“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还有谁知道!”

    杨谂开心地笑着说:“若不是陛下在草民面前惊慌得如此有趣,草民也不会想到,那个消失在天堑山里的小兔崽子,竟会是陛下您啊。”

    皇帝干脆利落地一剑斩杀了那个疯子。

    他生不如死的那些前尘旧事,终于还是靠他自己斩落在黄泉之下。

    他的头颅还在剧痛,可伴随着杨谂人头落地声音,终于还是舒缓了许多。

    侍女颤抖着来扶:“陛……陛下……咱们回宫吧……”

    皇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沙哑着声音说:“去明月宫。”

    明月宫里,月未明。

    皇帝跌跌撞撞地冲进明月宫里,一头栽倒在床榻前:“明轩……”

    他那么绝望,那么痛,那么孤独。

    “明轩……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你骂我,训我,你醒过来,我求你醒过来……求你……”

    白明轩仍然沉沉昏睡着,任由旁人怎么呼唤哀求,都再也不肯睁开那双星辰清冷的眼睛。

    侍女轻声说:“陛下,小皇子今天哭得厉害,太医开了些药,奶娘不敢用,让奴婢先来禀报陛下。”

    皇帝有些头痛,艰难地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朕去看看他。”

    那天白明轩一簪穿喉自尽在床榻上,那两个孩子卡在将生未生的半路上差点憋死,被产婆强行拽了出来,才保住命。

    小皇子的那个出来的晚了,身体一直不好,夜夜惊梦总是哭得筋疲力尽。

    皇帝来到那个小东西身边,小皇子还没哭完,沙哑着喉咙歇斯底里地哭着。

    皇帝忍着头痛慢慢把小皇子抱进怀里,喃喃道:“你在害怕吗?朕也怕,朕怕你母后再也不会醒过来,朕怕他再也不会原谅朕了……”

    小皇子察觉到父亲的气息,哭得声音低了点,委屈得一抽一抽。

    皇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朕带你去看母后好不好?你们还没见过他呢。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以前总是对朕冷冰冰的,可朕就是喜欢他,看到他就没了魂,像条傻狗一样。”

    皇帝带着小皇子回到明月宫,轻轻把襁褓中那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放在白明轩身边,让他们紧紧挨着彼此。

    小皇子不哭了,眨巴着琉璃珠似的眼睛,仰头看着沉睡中的那个人。

    皇帝不知是头痛还是心痛,痛得他眼里泪水都要掉下来了:“明轩……我错了……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长得好像你,你看看他,他好喜欢你,你怎么舍得不要他……”

    白明轩徘徊在忘川河边,把前尘过往一一梳理回看。

    九和镇的阳光总是暖融融地熨烫着心口,一年一年春去秋来,他过得不算痛快,却也顺遂安稳,衣食无忧。

    那个一会儿痴傻一会儿清醒的野人还在院子里摆弄那堆半死不活的花,白明轩坐在高楼上俯身而望,淡淡地说:“别弄了,我不喜欢杜鹃,太难养。”

    野人抬头:“你喜欢杜鹃。”

    白明轩懒得再争执这种小事:“上来,吃饭。”

    九和镇里白少爷的日子过得寡淡无趣,除了吟诗作画,就只剩一日三餐还有点滋味儿。

    野人却偏偏是个尝不出味的粗人,吃什么精致东西都像牛嚼牡丹。

    白明轩慢慢用着红薯奶油泥堆出来的花,野人坐在他身边撕咬着整只烤熟的火鸟。

    白明轩叹了口气:“以后这种东西给他切好了再拿上来,省得他乱啃乱咬扰得别人都没食欲”

    野人嘿嘿地笑,边啃边笑嘻嘻地瞄着白明轩清雅如画的那张脸。

    天有些凉了,屋里生着火盆。

    白明轩用过午饭后就开始犯困,坐在暖阁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了两页,就昏昏沉沉地想要睡着。

    酒意沉沉销欲睡,浮生寥寥半日闲。

    那个粗壮高大的野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他。

    白明轩听到了脚步声,却也懒得搭理那个时疯时好的大家伙,依旧半睡半醒地靠在椅子上。

    那野人在屋里踢里哐当地不知在折腾什么。

    直到白明轩快要被吵得睡意全无了,那野人才安静下来,悄悄把抬起他的双脚,放在了一个平整温暖的东西上。

    白明轩睡意朦胧地慢慢睁开眼。

    那野人用石头泥土做了一个小板凳似的东西,正好能放在火盆上。双脚踩着石头,温热不烫,在深秋的冷天里十分舒适。

    白明轩微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若旧梦如此,又何须再醒来。

    皇宫里,正大雪纷飞。

    明月宫里的那位主子,已经昏死着睡过了两个大年三十。

    两位皇子都开始学着念诗了,他却还没有醒过来。

    小皇子们下了太学,被奶娘抱着回寝宫。

    如今两位小皇子是和他们的父皇一同住在蟠龙殿里。

    这有些不合规矩,可痛失所爱的皇帝,只想和自己的骨rou至亲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两个小团子一进蟠龙殿就被奶娘放在地上,自己迈着小短腿扑通扑通跑过去,小奶音争先恐后地嚷嚷着叫父皇。

    皇帝放下笔,一手一只小团子拎起来放在大腿上,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

    小皇子开心地抱着父皇的胳膊:“先生教我们背诗。”

    皇帝微笑:“学会了吗,背给父皇听。”

    两个小团子立刻争先恐后地背起来。

    “君未折杨柳,山川已暮光。吾本踏花去,何须吟断肠。”

    皇帝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这些年才渐渐学会写字,孩子们背的诗,他听起来有些酸楚,却不甚明白其中含义。

    皇帝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先生讲过了吗?”

    大皇子说:“先生说,这是一首送别诗。你还没折下那枝为我送行的杨柳,天色却已经很晚了,我是踩着鲜花一路远去,你又何必再唱那的曲子。父皇,儿臣听了好难过……”

    小皇子轻轻扯了扯哥哥的袖子。

    两个小团子一起仰头看,却发现他们威严霸道的父皇,眸中落下一滴泪,悄无声音地浸湿了龙袍。

    皇子们在蟠龙殿里用过晚膳,被父皇抱着去明月宫里看望母后。

    母后总是在睡觉,懒洋洋地不肯看他们一眼。

    皇帝轻轻地把两个小团子放在床榻上,两团粉嘟嘟的小东西就熟练地一左一右趴在了白明轩旁边,眨巴着大眼睛在昏睡的人身上蹭来蹭去。

    大皇子委屈地嘟囔:“母后为什么还是不理我们呀。”

    皇帝深吸一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是父皇做错了事,你们母后不想理父皇了。”

    这些年,他终于慢慢学会了做一个皇帝和父亲。

    两个小团子上课累了,窝在母后身边就开始此起彼伏地打着小哈欠要睡觉。

    皇帝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明月宫,让宫人们好生照顾白明轩和两个小孩子。

    白家父母之死他追查了两年,却半点线索都查不到。

    这座浩大皇城中,他虽是一国之君,身边却总被迷雾蛛网遮挡,什么都看不清。

    他生于山野之间,本就是脾气暴戾之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处处受人牵绊阻拦的日子。

    皇帝站在明月宫外的台阶上,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中浮现出昔日旧年九和镇里风雨温柔的景象,更加觉得心如刀绞。

    明轩……明轩……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明月宫里,昏睡中的白明轩还沉浸在陈年旧梦里,那里春光正好,云游四方的父亲归来,给他们带来一坛好酒。

    一家人聚在梨花下小酌慢饮,微醺对月。

    野人终于学会了一点人样,至少不会再把老父亲气得再去云游一回。

    这些事并没有真的在记忆中存在过,可白明轩已经不在乎此情此前是真还是梦。

    若大梦至死,此生何欢。

    一年又一年,宫中的杜鹃开了又谢。

    小皇子们每天都长得更高一点,跌跌撞撞地学着骑马射箭。下人没看住,小皇子从马上掉下来摔疼了,晚上一个人跑到明月宫里,在母后床边委屈巴巴地掉着金豆豆。

    皇帝站在明月宫的殿门口,沉默着看向那些轻轻晃动的珠帘。

    大皇子站在他身后,小rou爪子有些害怕地轻轻扯住父皇的龙袍,小声说:“父皇……”

    皇帝把那个小团子抱起来:“你也想过去陪着母后吗?”

    大皇子窝在父皇怀里,小声说:“皇弟哭了,他是个小哭包,儿臣不是,儿臣是大人了。”

    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皇子有些害怕,哽咽着说:“父皇,母后会一直睡着,再也不醒过来看儿臣了吗?儿臣会射箭了,想给母后猎一只白狐,母后为什么不看儿臣呢……”

    今夜春雨,是白明轩昏睡的第七年,两个皇子已经能跟着皇帝去围场打猎了。

    皇帝渐渐开始把朝堂大权亲自握在手中,大刀阔斧整治贪腐提拔新官,惹得苏系官员十分不满。

    苏显琛也十分恼怒。

    天下残疾的弃婴不计其数,他看中的,不过是这野人无牵无挂又天性痴傻,最适合当个傀儡。

    可他没想到,这副傀儡的壳子里,藏着的却是一只天性嗜血的野兽。

    皇帝在位这些年,从什么事都甩手不管,到肆无忌惮不顾苏显琛反对升贬朝中官员,最近干脆收了苏显琛的御赐仪仗,不许他再不经通传就自行入宫。

    苏显琛一手把那个大字不识的野人推上皇位,如今却被自己养的傀儡赶出皇宫。

    奇耻大辱!

    当真是奇耻大辱!

    苏显琛气得老脸铁青胡子打颤,咬牙切齿地说:“老夫早晚要弄死那个疯子!”

    可那个疯子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下之主,苏显琛留在皇宫里的那些自己人,早就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未曾被皇帝发现,就是当年为皇帝医治过脑子的那个太医。

    苏显琛有两个计划,一是勾起皇帝体内的余毒把他彻底变成个任人摆弄的傻子,二是干脆下毒弑君,把皇帝杀了换个更听话的。

    苏显琛连夜见了太医,问他有什么药可以不被人发现。

    太医苦笑:“苏大人,我是个大夫,只会治病,不会下毒啊。”

    苏显琛脸色阴沉:“废物!”

    太医说:“不过,我倒是可以不治了,让病人自生自灭。”

    苏显琛眼中一亮:“那野人的病还没治好?”

    太医说:“陛下的病根,是幼年时毒在骨子里的,哪怕治一辈子也未必能痊愈。”

    苏显琛阴森森地冷笑:“那就让他病着吧。”

    皇帝这几日头痛的越发厉害了。

    他自年幼时被杨谂折磨,就落下了这个头痛的病根,多年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这些日子天气渐暖,他的头痛症好像也越来越厉害了。

    晚膳的时候,两个下学的小皇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奶里奶气地叫着父皇,争先恐后地嚷嚷着要给陛下背新学的文章。

    皇帝头痛得厉害,又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兴致。

    他喝了一口冷茶,强撑着头痛,说:“背吧,父皇检查一下你们有没有好好上课。”

    他的明轩,因他暴戾蛮横的性格而自戕,这么多年来都被不肯醒。因此对着白明轩留下的这两个孩子,皇帝百般容忍宠爱,生怕孩子们见到他凶狠暴戾的模样,会像他们的母后一样害怕他。

    两个小东西却不背文章了,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他们的父皇,小声问:“父皇,你脸上流汗了……”

    皇帝苦笑:“父皇没事。”

    小皇子怯生生地趴在皇帝大腿上:“父皇,你又头痛了对不对?儿臣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痛了。”

    皇子们懂事孝顺,知道父皇这些日子头痛,于是都不去闹腾了,请过安就回东宫里看书写字。

    父皇常常头痛,一痛就是好几天。

    等过几天父皇好了,他们再去给父皇背文章。

    两个小团子挤在一张大床上,头靠着头睡得香甜。

    皇帝的头痛病却迟迟不见好,三日五日过去,反而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已经没法处理政务,手指发颤,眼前模糊,痛起来恨不得一刀砍掉自己的脑袋。

    皇帝知道自己如今状况不对,于是让人留在东宫看护皇子,决不能让那两个孩子到蟠龙殿来。

    他痛得厉害,暴怒地掀翻桌椅,一脚踹烂床榻,像个疯子一样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

    太医院送了药汤过来,他不顾那药汤烫不烫,抢过碗一口饮尽,只盼颅中剧痛能稍稍缓解。

    可那些药汤毫无作用,皇帝痛苦地哀嚎着,怒吼:“没用的东西!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朕要把你们千刀万剐,朕要诛你们九族!”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响起了幼童害怕的哭声。

    皇帝脑中的剧痛都压不下那一瞬间的慌乱,他踉跄着拨开侍女太监冲向前,两个小小的皇子正站在门口,抱在一起害怕地看着他,呜呜地哭着:“父……父皇……呜呜……父皇……”

    皇帝痛苦地捏着太阳xue怒吼:“你们干什么吃的?来人!来人啊!送殿下们回东宫!来人!!!”

    两个小皇子被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抱走,皇帝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昏死过去。

    白明轩的梦中,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盈盈好景致。

    翩翩檐上燕,袅袅百花香。

    他坐在水榭中作画。

    远远的,有人从长廊那段走来,高大的身躯似是有些惶恐和紧张,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水榭中的仙人。

    白明轩停笔抬眸,怔了一下。

    来人一身明黄龙袍,金冠束着高髻,额前垂着金珠。

    胡子刮的干干净净,露出坚毅的下巴和锋利的鬓角,显出一副英俊威严的模样。

    只是发鬓有些白了,眼角也长了细纹,曾经暴戾蛮横的君王之相,染上了成年累月堆积的孤独萧瑟。

    白明轩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可他看着皇帝那副模样,却也生不出几分惧意了,只是有些疑惑:“你为何会来?”

    皇帝有些不安地停在了三丈外的地方,遥遥看着白明轩,喃喃自语:“明轩……朕……朕等了你好多年……真的等了好多年……”

    白明轩笔尖一颤,一滴浓墨落在画上,好好一副江南春景,就沾了凄楚泪痕。

    白明轩轻声说:“陛下,我忘了。”

    恨也好,爱也罢,前尘如烟,往事不堪再往,不如就此别过,又何必再生执孽。

    皇帝不敢走近,怕惊了这个太过美好的梦,可眼睛却一眨都不肯眨,声音轻轻地发颤:“明轩,孩子们都长大了,会写字,会骑射,他们都是很乖很好的孩子,你看他们一眼好不好?”

    白明轩闭上眼睛,连拂过脸颊的那缕风都不知道他眸中是不是已经有了泪光。白明轩说:“他们活下来了,过得好吗?”

    皇帝提着心缓缓向前走动了半步:“他们过得不好,孩子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好,母后才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们……明轩,朕的日子到了,朕……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一直睡着,他们日后又该怎么活下去。明轩……”

    白明轩流着泪恨声质问:“陛下为何还在逼我!为何到了这般境地,还要拿孩子做把柄逼我回去!”

    皇帝慌忙伸手,想要触碰到那片明月般的衣角。

    他惨然苦笑:“明轩,朕……朕不逼你,朕不逼你……只是……只是朕……”

    日日夜夜的剧痛,渐渐模糊的理智,他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他的明轩在这里过得很好,岁月安稳,烟雨温柔。

    明轩恨他,怕他,再不愿受人逼迫责难。

    皇帝哀哀地看着他的皎皎白月,一步一步,退出了这方天地人间。

    睁开眼,熟悉的剧痛再次占据脑海,皇帝却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一把夺过太医手中的银针扔在地上,强撑着冷声说:“朕要沐浴更衣。”

    他不能用这个疯癫狼狈的样子,去见自己孩子们最后一面。

    东宫里,两个小皇子正依偎在一起念诗。

    看到父皇来,两个小团子有些害怕地颤了一下,但还是扔下诗集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怯生生地问:“父皇,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