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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岁

    京城中最冷的时节,路上都冻没了人影。

    一夜北风紧,如野鬼般呼啸吟哦,吞没了活人的哭号。热烫的鲜血从脖颈中喷出,溅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消失在如墨的夜里。

    旭日初升,秦卫背着刀,快马加鞭赶回王府复命。

    他很守规矩,和之前几次一样,远远地候在回廊下,不再往前多行一步。

    因为他知道这府里悄悄养了一个极金贵的人,不能染上半点外边的血腥。

    此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金光洒在青灰色的屋脊上。

    天气依旧很冷,方才冒风骑马,秦卫的脸和指节都冻得通红发痒,他没去管,只小心翼翼地呵出一口白雾,等着王爷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王府的这间屋子里,门帘掩得密不透风,地龙烧得正旺,像藏住了一整个春天。

    床上那人的手却还在发冷,陷在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里,秀气的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

    张大夫拧着花白的眉头,捻着银针,下手极为谨慎,因为沈淮正站在后面,绷着脸,纹丝不动地盯着。

    施针结束,孟舒喉头微动,紧接着咳出一口黑血,被等在一旁的下人用痰盂接住。沈淮上前,接过湿布,给他擦了擦唇角。

    孟舒仍然闭着眼,似乎还在昏睡,沈淮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继续忙碌,动作有条不紊,放得极轻极缓。

    张大夫收拾好医箱,提起来转身欲行,忽然听到身后轻轻的一声:“张老。”

    回头看去,孟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撑着手从床铺中慢慢坐起,注视着他,面上苍白,双眼清澈。

    他开口说话:“张老,是不是沈淮他让您瞒着的?”

    张大夫顿时有些无措。

    沈淮这位王爷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说一不二的威严,被他盯住总有种受制的压迫感。

    而孟舒恰恰相反,待人如水流一般温和,可此刻这样平静地、坦然地注视过来,又如同穿石的水柱,让任何欺瞒都无处遁形。

    孟舒的声音没什么气力,却字字清楚:“您直接告诉我,省得我自己胡思乱想。”

    “我还能活几年?”

    半晌,门帘掀开,张大夫一脚迈出门槛,被门外日光晃得一阵眼花。他长长叹息,摇了摇头,缓步离开了。

    沈淮一去半天没有回来,午时的汤药是乐康端进去的。

    乐康伶俐又心细,因此被王爷调来伺候。他自己也喜欢在这个屋里做事,因为孟舒虽然浑身病痛,却从不发脾气,总是面带微笑,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很好。

    此时他挑开帘子进屋,却见孟舒沉默地倚靠在床上,神色从未有过地沉郁,像压了重重阴云,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干瘦的手指将被褥攥出一道道褶皱,仿佛已经这样坐了很久。

    乐康心中起疑,出声喊他:“公子?”

    孟舒这才恍然回神,抬头看过来,那双眼中似乎含有一瞬的悲戚,但随即被掩去,再看时已然神色如常。

    他和往常一样,向乐康点了点头,接过那碗浓郁苦涩的汤药,仰头饮尽。

    冬日里白昼短暂,转眼就日头西斜。午后孟舒从床上下地,趿着鞋在房里走了一会儿,傍晚又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到处一片昏暗,已经夜深了。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被褥又软又暖,像厚重的云朵,可骨头深处依旧泛着冷意,四肢僵硬,胸口沉重,让人难以入眠。

    这里离街上太远,孟舒听不见打更,分不清时刻,漫长的黑暗无声围拢,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冗长而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约传来簌簌的声响,愈来愈大,孟舒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在心里对自己说,下雪了。

    一早天色放晴,窗上映着莹白的雪色。孟舒昨天休息得太多,今天自我感觉良好,起了床,跃跃欲试地走出房门。

    迎接他的是寒凉新鲜的空气、晴朗的光、满目的白雪,以及回廊那边乐康的惊呼:“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乐康几步抢过来,苦着脸:“公子,您要是着了凉,王爷会生气的。”

    孟舒难得出门,心情很好,向他挥了挥手:“没事,他若怪你,你就说拦不住我。”

    门前的庭院里,到处是皑皑的白雪,檐下还结着一根根细长剔透的冰柱,日光映照,看得久了让人有些目眩。

    孟舒踩着新雪走入院中,脚下发出咯吱声响,先是嗅到了淡淡清香,转过假山,看到一树开得正好的红梅。

    一簇簇鲜嫩的红上托着蓬松的白,惹眼极了,孟舒站在树下,伸手欲碰,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喊声——

    “小舒!”

    沈淮气势汹汹地一路冲过来,面色不善:“多大人了,还在那儿玩雪!”

    沈淮身披绛色大氅,像雪地里烧来一团guntang的火,临到面前,焦急地将大氅脱下,转而披到孟舒身上。

    于是挟着熟悉气息的温暖霎时包围了他。

    孟舒本来就穿得很多,这回彻底被裹得严严实实,大氅领口有一圈白绒,仔细地围在颈边,越发衬出孟舒这张俊秀的小脸。

    此刻这张脸上满是笑容,眼里映着明快的光。沈淮看了,态度顿时软化下去。

    孟舒不用去抓雪,手已经足够冷,突然伸了过去,贴到沈淮脸侧,要将对方冻个哆嗦。

    沈淮确实被击中了,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随即抓住那只使坏的手,将瘦得过分的手腕扣住,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拢在掌中试图给他捂暖。

    孟舒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抬眼看落了雪的繁花,说道:“我记得宫中也有红梅。”

    沈淮不假思索地接话:“没我们这个好看。”

    对于共有的往事,两人自有一种默契——他们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宫里的那丛红梅下。

    当日情景历历在目,孟舒笑了出来:“你当时一只门牙掉了还没长出来,跟我玩雪时扑到雪里,另一只门牙也摔掉了。”

    沈淮也跟着露出微笑:“是,你还去御膳房要了梅花糕哄我。”

    一面说着,两人走回了檐下。

    沈淮劝道:“回屋去吧。”

    孟舒摇头,不再动弹:“我站一会儿。屋里的地龙烧得我头昏。”

    沈淮便作罢,叫人在脚边多摆了几个炭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看雪。

    天光晴好,檐下冰柱渐渐融化,滴着水珠,在地面上晕开潮湿。

    孟舒仰起头,眯着眼看光下璀璨莹润的冰,想起一些遥远而飘渺的事。

    他开口说道:“我以前听人说,塞外茫茫,到处是冰树琼花,雪深得能将人埋起来。”

    沈淮看向他,说:“你好好养着。明年冬天我们去西北,后年冬天去江南,到处雪景都看一遍。”

    沈淮的语气很是真诚,带着切实的期盼与希冀,像在勾勒一个近在眼前的美梦。

    孟舒眼波微动,缓缓勾起唇角,轻声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