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交界
天地阴阳二分,人鬼各有道。也有不入轮回的,就徘徊于交界之隙。琴雁柳就是这混沌地界的一只孤魂。 他仍住在生前的那间屋子里。只可惜人不再是阳间的人,屋也不再是阳间的那间屋。 何鸣钟歇在床上虚虚地咳,身体比在阳间时更弱。 门轻轻推开,琴雁柳端着川贝荸荠汤进来。汤冒着热气,他一边走一边搅动着吹凉,瓷勺碰击碗底,清脆如铃响,引起床上人的注意。 何鸣钟睁开眼睛看他,发白的双唇不住张合,听不清在讲什么。琴雁柳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何鸣钟只能用拇指摩挲对方的手背回应。 “我会想办法的,别担心,醒川。”琴雁柳低头吻他指尖,“把这个喝了。我亲自为你煮的。” 清甜的汤水从白瓷勺里流入口腔,何鸣钟对此有所抗拒,他不敢吞咽,怕这不阴不阳的东西吃下去会影响回魂。虽然琴雁柳爱他,但人鬼殊途,很多事实在难说。 琴雁柳把他带到此处不久怒火便消散,又恢复惨白哀戚的样貌。何鸣钟看着琴雁柳肚子上的大洞,那日的事历历在目,无时无刻不敲打他脆弱的神经。 不同于琴雁柳,何鸣钟是生魂,加之身体本不好,被勾到这里后就总是昏沉。汤水喂下去,进胃里的并不多,吐的吐、洒的洒。琴雁柳有时在他身边痴痴守着,有时默默洒泪,他就紧紧拉着琴雁柳的手,念着:“柳郎、停步……停步吧……” 琴雁柳趴在床边,轻声在他耳畔说:“我无悔为你死一遭,醒川,只要能和你相伴,我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黄秀才在阳间已急得团团转,眼看喂何公子吃了药也不管用,问老和尚也无法,何公子的脸色又愈发青,再不醒怕是要死透了。 之前鬼门关走一遭,还是寻着何公子给的红线才返回阳间,何公子难道不能自己摸着红线回来吗?黄秀才深思熟虑良久,不知道差了哪一步。 他把当时醒来时的场景又在脑中演练了好几次,突然意识到,好像是漏了一个环节。但他不清楚这个环节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何公子落在被子外的半截手臂,红线的线头垂着,那就是引他回来的证据。 他慌慌张张把碧桃赶出屋外,鼓起勇气坐到床脚,局促不安半晌,终于脱下一件外衣,可这之后迟迟不再有其它动作。内心几番挣扎,还是决定先处理何公子。 黄秀才先在床上磕了两个头,默念,求娘勿怪,守孝期儿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人命关天、人命关天……然后闭着眼睛将何公子扒壳去皮,大被盖过头。 何公子的衣物里落出一只荷包,样子和他枕头下的那只一模一样。原来这么重要,还要随身携带。黄秀才心道不该随意拆看他人物件,所以只在看到另一面上的墨柳时便顺手把荷包丢出了窗外。 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当下,给自己鼓劲:仁义礼智信,救人事最大,不管了!黄秀才一鼓作气从下头钻进被子,脑袋再探出来时,脸已臊得通红。 他紧紧握住何公子的手,心跳如鼓,望向床顶时思绪万千。 阎王阴差,快来管管这不平事,好好的活老婆让鬼给拐走了,还有没有阴阳王法? 我的夫人诶,快回家吧…… 何公子看见手上的红线长长垂向门外,心知是黄秀才在念他。当然琴雁柳也看见了,可是他并不提这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守着爱人,珍惜每时每刻。 他没有强留,但何公子走不掉,何公子是心被锁住了。 黄秀才不知这些情况,只道用药不够劲,又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褪去,皮贴皮,rou贴rou。 肌肤相亲,也不知这样够不够亲…… 柳郎见那红线从何鸣钟的腕上爬到身上,胸中有火也无处发,只能缠着何公子与他吻,才能得一点相爱的证据。 “琴雁柳,琴雁柳……” 谁在门外唤他?好大的威严。 “有人状告你挟拐有夫之妇,证据确凿。不管生前恩怨如何,人鬼殊途已成定局,现令你送返生魂,速来地府报道。” 原来是阴差发话。这混沌地界阴差不敢乱闯,只能给他下通牒警告。 “柳郎,投胎吧……”何公子也听见了。 “我不怕阴差。”琴雁柳扑到他身上,“就算找来,大不了鱼死网破!没有你,人间还有什么好?投胎有什么用?” 良久,何公子长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与你同行。” 琴雁柳仍摇头,拽住他的袖子不让起,“生前被人拆散,死后阎王也不认……我不管什么滔天罪孽,一时半刻也好,我一定要与你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何必!何必!” 何公子动了心火,凶相毕露,死死箍住琴雁柳的臂膀,将他拉近跟前。琴雁柳惊得周身冒寒雾,躲也躲不开。 他面孔又有发青的兆头,“我说我死了也要变新娘来嫁给你,你家里人不是不信吗?怎么,现在你也不信了?”身上红衣显出来,这是他丧命时的装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女人的嫁衣。 可是他死后并未如愿,结阴亲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鸣钟父母的办法是,让他“下嫁”黄祺业。 何公子没力气跟他争执,倒下头又是一阵闷咳。 “琴雁柳、琴雁柳!” “谁?” 电光火石间琴雁柳已追出去,何鸣钟再抬头,背影都没见着。 当当当…… 有人在敲窗框。瞧映在窗纸上的影,像是个妇女。 当当当…… 何鸣钟扶着床起身,拖着病体来到窗前,问:“谁在外面?” 窗外老婆子发出低沉的笑,似不好意思,她讲:“好儿媳乖儿媳,快回家吧!你丈夫想你了!” 何鸣钟推开窗,并没有老婆子,只有四个小鬼抬着喜轿站在竹荫下。小鬼全直勾勾看着他,来来来,招手唤他。 思索再三,何鸣钟打开手边香炉的盖子,抓一小撮,在香案上写:待我了却尘缘自会来找你。 既然柳郎要不死不休,那这个死的人,终该是他才对。 黄秀才猛睁开眼,因察觉到身旁何公子气息大乱。等他与自己较劲一番,脸色终于有所回转,双睫轻颤,很快就渐渐张开了眼。 “你怎么脱得这么干净?”这是何公子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黄秀才不止是脸红,周身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