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碧
蛟村正在改建生态旅游村,最近开业了许多民宿。 村巷里的墙都刷成粉白或者蓝白,小桥流水,加上少数民族特色,不少网红模特都来这边打卡拍照。 穆芳生和屠钰挑着最热闹的一家民宿走进去。 民宿前台摆了许多干花,墙上都是顾客钉上去的旅游照片,张张都笑得很开心,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被满墙的笑容感染。 另一侧墙壁上挂着一把吉他,枣红色的木板,散发着一股类似佛珠的木香。 等着老板闲暇,屠钰开口搭话:“这是照着Kotaro那把大师琴仿的?” 看见有人懂行,老板立马走过来:“眼尖儿呐帅哥!” 老板年纪五十岁上下,身材稍有些发福,留着披肩卷发,类似动力火车的造型,黑熊精炫耀袈裟一样指着吉他介绍:“这把不光外形,音色也特像样儿,我给你们整一段——”说着,摘下吉他背带,斜着挂上自己脖子,抬腿勾来靠墙的小马扎坐下,仰头看看眼前俩人,咧嘴笑笑,垂下眼调琴,“这手艺确实是好,木头也是不容易找着的木头。就是老张家媳妇儿不懂保养琴,平时也不知道松开弦,绷时间长了,琴颈有点往前倾。” 老板顶着摇滚范儿,一张嘴唱了个民谣小调,听不出是哪儿的方言,光听个调子倒也挺开心。 穆芳生真心实意夸了半天,转到正题上:“跟您打听个事儿,刘晓莉的店在哪儿您知道么?” 老板挺惊讶地抬头看他,迟了会儿才道:“你要找的是我们蛟村那个刘晓莉?那是老张媳妇儿啊!” 穆芳生和屠钰换了个眼神,屠钰接收到他的意思,附和着问:“您这把琴是刘晓莉丈夫卖你的?” 这个民宿老板摇摇头:“有年头没见着老张了。琴确实是他打的。刘晓莉说他去新疆开矿了。吉他是他媳妇儿三年前卖给我的。 ” “哦,对!”他一拍大腿,“你们要是找他媳妇儿,她的店就在这街尾巴上。” 在这条街做生意的基本都是蛟村本地人,节奏慢悠悠的,没多少商业气息,适合闲逛,逛累了发发呆。 穆芳生不知不觉放慢走路速度,忽然听见屠钰轻哼起民宿老板刚刚唱过的民谣。 他往前走了一段,反应过度地一个大转身面向屠钰:“你记调子这么快?” 屠钰眼角眉梢儿带上笑。 穆芳生刚要再说话,忽然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鼻尖儿都快贴到一起,阳光明晃晃地照亮屠钰鼻翼上附着的细小汗珠和皮肤下纤细的血管。 瓷娃娃。 再一次想到这个形容词,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和拇指飞快地掐了一下屠钰的脸颊。 屠钰:“……” 屠钰僵着,穆芳生则是鬼附身一样,又抬手掐了他的脸。 很难得看到屠钰变得奇形怪状,像一只长歪的南瓜,他噗嗤笑出声,扭头就跑。 民宿街上不是没有你追我赶的——六七岁打打闹闹的孩子、斗殴龇牙的土狗。 两个成年男性这么跑起来,显得格外突兀。 穆芳生还特意回头瞄了一眼,想到如果屠钰这时大喊“他偷我钱包”就更应景了。 一边笑一边跑,跑岔了气,一阵风声冲进耳,紧接着他被警察同志以一个标准的抓小偷姿势压在墙上。 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觉着这样像十来岁的小孩,想到这儿,穆芳生的笑意僵住了——他并没有这样的‘十来岁’。 射击、钢琴、跑步、散打、奥数…… 童年时期、少年时期,他总是在不停地学习不停地比赛,试图向穆康书证明自己是个优秀的儿子。 记忆里几乎没有过疯玩疯跑。 穆康书把所有的事情都分成有用的和没用的。 他只能做有用的事。 从他记事起,穆康书就疏远他。被讨厌的孩子,想得到父亲的认同,但得到的只有更甚一步的疏远。 他小时候胆小,不小心看了一段电影频道放的恐怖片,晚上不敢睡觉。 穆康书房间的门板紧闭,他就抱着被子,悄悄地贴着紧闭的房门躺下睡觉,哪怕是冰凉的地板,也想和父亲更近一点。 男孩儿多少有点慕强心理。 穆康书和善英俊,是水城公安系统里神话一样的存在,当年在缅甸以一个不可能的距离射杀毒枭,记了个人一等功。 可是穆康书从来吝啬于给他一个笑脸。 发现他不笑了,屠钰从他身后贴着他,仍气喘吁吁的:“生哥?” 刚要敷衍过去,感觉到臀部被一件沉甸甸的器官挨上,刚刚的落寞烟消云散,穆芳生额头登时蹦出两条青筋:“不要瞎蹭!” 屠钰依旧紧挨着他,鼻腔哼出一声笑:“我不是故意的——不然把它摘下来挂脖子上?” 穆芳生回手推开蹬鼻子上脸的小子,头也不回往前走。 街尾最后一家,确实是刘晓莉的铺子。 地方实在不大,左边卖一些腌制的青芒果,右边摆着手工制作的贝壳摆件——白贝壳粘的帆船、小兔,褐色小螺粘的刺猬、小狗,惟妙惟肖。 穆芳生抬手拨弄头顶的风铃,彩色的小海螺叮叮当当发出清凌的脆响。 “我送你一个?” 怔了下,他回头看了屠钰一眼,弯起唇角:“好啊。” 听见他俩说话,柜台里窝在折叠床上睡觉的刘晓莉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站起来,两手理了理头发,略显歉意地朝着他们笑笑:“要哪个?” 穆芳生抬手指了指他上方的风铃。 刘晓莉将它摘下来,利索地包上防震气泡膜,再装进纸盒。 他接过盒子,回身提醒屠钰:“付钱。” 屠钰掏出手机示意。 刘晓莉左右看看,还蹲下去找找,迷糊了一阵,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封着塑料保护壳的收款二维码:“三十五。” 叮一声,扫着码了。等屠钰付完钱,穆芳生语气随意地问道:“张东朔最近给家里打电话么?” 刘晓莉蓦地瞪大眼睛。 像见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一样,呆滞片刻慌忙点头:“打了。东硕最近给家里打电话了,”眼睛垂下,她抬手捋了捋自己头发,“他……忙。” “我们刚才在一家民宿见到了张东硕做的那把吉他。”穆芳生看着满屋子手工摆件,诚心实意地地赞美,“你和你丈夫一样,手都巧。”维持着温和的表情,他突然话锋一转:“哎,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刘晓莉神色骤然变得惊恐,陡然吼起来:“我家东硕活得好好的!” 屠钰拎起桌上的纸袋,拿过穆芳生手里的装着风铃的纸盒装进去,抬眼看刘晓莉:“那把手工吉他,每一块琴板用的材料都不一样,从找木头到打磨,再到一点点抠形,一年半载磨不出一件,你就这么把它卖了——说明吉他主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他提着纸袋,单手摸出兜里警证一展:“我们和你丈夫一样,也是警察,聊聊?” “警……察。” 刘晓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放松,肩膀微微颤抖,她瞪着屠钰的警证,情绪积攒到极限,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们这些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抽泣出声。 被捋回脑后的碎发无力地垂回脸颊上,刘晓莉佝偻着肩膀,显得她本就瘦小的身躯更加单薄。 她哭了几分钟,忽然大步走出柜台,拽着穆芳生的胳膊就往门外搡,关键时候这瘦小的女人爆发出一股蛮劲儿,穆芳生没准备,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门外。 紧接着屠钰也一样被推出来。 “咣”一声,刘晓莉猛地关上店铺玻璃门:“滚!” 穆芳生站石子路上杵了一会儿,忽然迈开腿跑到隔壁借了便条纸和笔,唰唰写上地址,上前两步,贴在刘晓莉店铺的玻璃门上,隔着门道:“禁毒支队的牌子挂在院子里面,不大好找。我们不是好东西,但那个支队长不一样,他和你丈夫一样做过特勤,在国外待了七年,你可以去找他聊聊,他可能认识你丈夫。” “假如你是刘晓莉,有一个人,能跟你打保票——你男人是个英雄,你来不来?” 犹豫了一会儿,屠钰说:“来。”顿了顿,又道,“但他不用当英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为当英雄的。” 石子路隔着运动鞋滚滚传递着热量,气温过三十度的大晌午,穆芳生觉着屠钰像一口加了冰块的雪碧。 透心凉,心飞扬。 两人走到地上停车场入口,一颗大树洒下茂密的荫凉,屠钰抓了一把他的手臂,让他停在树荫里:“我去冷一下车,你在这儿等我开出来。” “嗯。” 树底下,夏蝉在极近的位置叫,他想了下,分辨出夏蝉叫的是个C大调的音,没办法,就算没天赋,也是认认真真学过的,留下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技能。 树杈上停着几只鸟,褐色的大一些,尾巴一撮儿白毛的小一些,叽叽喳喳,调门奇高。 ——鹧鸪鸟和麻雀似乎吵起来了。 穆芳生专心看热闹,耳边猝然响起一阵疾风,他回过头,瞳孔倏地一缩——一辆没挂牌照的中型货车冲着他笔直冲过来,没有鸣笛,只有轮胎碾地的呼啸声,土路上的沙尘翻滚,白灰张牙舞爪地扑起一米多高…… “轰——” 幻听再次在耳畔炸响。 白烟中绽出冲天的黑色蘑菇云,爆炸让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手中的花束掉在地上。 “假的……”他喃喃默念。 可鼻腔似乎嗅到了花香与那股刺鼻的火药味儿。 两条腿突然失去对身体的支撑,穆芳生摔在地上,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事物终于再次清晰——疾驰的红色货车已近在咫尺,透过前挡玻璃,他看见司机咬着牙死踩油门。 在那一瞬间,许多画面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 好巧不巧,他逮住了第一次见穆萋时的场景。 于是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念头——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 后半句刚在脑中成型,一个俊秀的身影闯进脑海,把他所有的念头蛮横地涂抹得一干二净。 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