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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线的风筝

    两年前,六月中旬。

    白天下过雨,入了夜池塘里青蛙叫声格外嘈杂响亮。

    桔黄色的出租车高速行驶在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轮胎炸开水洼,积水溅起近一米高,终于,它在村尾一栋老宅刹停。

    看见自家老宅,刘晓莉焦急的神色稍有缓和。

    从医院到这儿,本该有40分钟车程,司机师傅体谅她心急,一路卡着限速行驶,半小时就到了地方。

    ——半小时前,她还在医院陪护女儿张雅楠,雅楠有先天性心脏病,到现在刘晓莉还没借够手术费。

    临近她家的两架路灯不知为何不亮了,她心太急,没注意脚下,四处张望时崴到了脚脖。

    出租车已经拐出巷口看不见,这时,两个车灯才陡然在她身后亮起来。

    刘晓莉转过身,视野一片白茫茫,缓了许久,她才看清眼前这台黑色吉普车。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刘晓莉认识他,见他一个人,反而更焦急地朝那辆车里望:“东硕呢!你不是说送他回来?”

    那男人抿了抿嘴唇,沉默着朝着车后备箱的位置走去。

    男人走出去一段距离刘晓莉才跟上去,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慌,顾不上每走一步就钻心疼的脚踝。

    她看见对方打开了车后备箱,里头放着一个硕大的银色的有防水涂层的袋子。

    恐慌即将要变成现实,她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东硕死了。”

    男人弯下腰,偏过头伸手拉开袋子拉链,整个过程都诡异地保持偏头的姿势,没有向袋子里的尸体看哪怕一眼。

    “我送他回来了。咱村讲究落叶归根。”他说话时一直没有看刘晓莉的眼睛,“东硕早就叛变了,怕你承受不住没跟你说——他在黑吃黑火并时候被毒贩杀了。”

    刘晓莉似乎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凝固再到变凉的过程,她止不住地颤抖,突然不管不顾地使尽全力嘶吼:“不可能!不——”

    男人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大半夜的,你不要喊!”

    “让别人知道张东硕怎么死的,他的工资停掉,抚恤金也没有——你为雅楠借的那么多钱,你怎么还上!”

    “雅楠……雅楠,对……”

    刘晓莉喃喃默念,此刻只剩下女儿是她的支撑和依靠。就这么神色恍惚地愣了许久,她叹了口气,再也没力气站着,颓然坐在了满地污泥里。

    男人扣下车后备箱,蹲在她面前:“给雅楠做手术的钱凑够没?”

    刘晓莉如同一个哮喘病病人,一口一口地急剧抽气。听见男人问话,只机械地缓慢摇摇头。

    “手术不能再拖了。”

    “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我跟东硕又是多年兄弟,这样,”男人低着头叹了口气,“这事儿咱们俩都不说。东硕的补贴我还是按月给你,手术费这边我先垫上。后续费用不够,你再给我打电话。”

    “你听着。”男人双手扳起刘晓莉肩膀,“要是东硕的事儿爆出来,他就是毒贩不是警察,以后雅楠考公务员、找工作都费劲,这事儿我们先瞒几年,等过阵子风头过了,我看能不能运作……”

    禁毒支队小会议室里,刘晓莉安静下来,没人催促,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我不相信东硕叛变了去当毒贩……”

    “他从小就手巧,吉他什么的,他摸一下就能回家捣腾工具造一把差不多的,他要是贪钱,早早就去卖盗版琴了,对不对?”

    “对。”穆芳生低低应道。

    “但我给刘新勇打过电话,”刘晓莉声音哽咽,停顿好一会儿才继续,只剩下微弱的气声,“三次,加一起一共拿他十六万。”

    会议室再次沉默,只剩下外面一趟一趟过车,轮胎一次次碾过水泥地的声音。

    “你丈夫的尸体后来怎么处理了?”

    “刘新勇帮我埋在老宅院子里,我们村有讲究的。蛟村的人一定要葬在蛟村,不然哪怕做鬼,也要一路找回来。”

    刘晓莉抬起头,视线似乎去到了很悠远的地方,眼神也变得安宁温和,“我以前总担心,他在哪儿,吃得好不好,安不安全。现在一想他就在老宅,偶尔也觉着挺踏实。”

    穆芳生正听着,他身旁的秦晚忽然站起来,转身疾步走出小会议室。

    被这么一打岔,穆芳生顺势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让内勤发来一张城北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刘新勇的照片。

    照片两秒发送到位,是张电子版蓝底一寸照,他把照片亮在刘晓莉面前:“再跟您确认一下,张东硕的联系人,以及那天夜里送回张东硕尸体的男人,是他没错吧?”

    刘晓莉盯着屏幕,坚定地点了头。

    两小时后。

    刘晓莉老宅院子里,地里种得茂盛的玉米被一颗颗挖出,张东硕的骨殖一点点从泥土之间露出来。

    在场的刑警、法医、痕检员、刑摄,都是一副凝重神色。

    ——专案组里不少是禁毒支队的缉毒警,多数人有过几个月的潜伏侦查,至于他们的头儿秦晚,警校一毕业就混在毒贩子堆里,整整十年没捞着穿警服。

    穆芳生多少能明白,风筝还在天上挣命飞,一低头,发现能把他们牵回地面的绳子已经断了,该多绝望。

    “铃——”

    梁岩的老式电话铃的手机响起来。

    接通电话,只听那头说:“梁队,画像师根据那晚见过‘特勤’的两个边境警察描述,分别画出了两张像——就是张吉彬的脸。”

    证据链完整了——刘新勇作为联系人,他负责的特勤牺牲,他不但隐瞒不报,还利用张东硕特勤人员的身份,送张吉彬这个杀人犯顶替特勤警察安全出境。

    梁岩抬手把袖子利落卷到手肘,露出来的小臂因用力而绷起肌rou线条,转过身,她朝着在场刑警扬声道:“紧急逮捕刘新勇,文件后补!”

    人呼呼啦啦跟着梁岩走了一大半,穆芳生瞄了眼从刚才就看着情绪不对劲儿的秦晚,问:“你没事儿吧?”

    他话刚说完,秦晚手机也震起来了,这人低头一看号码,脸上的寒意融化开,单手拄着挖土的铁锹,拎起电话贴上耳朵:“媳妇儿。”

    电话另一头三言两语,穆芳生眼睁睁看着秦晚脸上的戾气彻底被抚平,最终变成腻腻歪歪的模样:“哎呀,不用你动手,等我回来杀,你上次又把那鱼杀得千刀万剐的……”

    情绪会传染,他莫名跟着弯弯唇角,余光溜见屠钰盯着他,瞪过去一眼,压低声音:“再看收费。”

    水城某五星级酒店,22层套房。

    视野相当开阔,放眼望去全是湛蓝的海水。

    刘新勇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眉头紧锁,眉心那一块凸起来的rou已经被挤得通红。他抿紧嘴,显得两道法令纹更加深刻。

    忽然,他回过身大步走到床头,抄起座机迅速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那边甜腻的女声“喂”了一声,他立即直奔主题:“缇莎,我到酒店了,接我的人呢?”

    “着什么急啊。”听筒里叫缇莎的女人不紧不慢,“你不是没拿手机嘛,放心,警察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不怕不怕,乖,啊。”

    说完,自己把自己逗得笑出声。

    “我警告你!我孤家寡人,福利院出来的,爹妈老婆孩子都没有,你们没有要挟我的把柄,最好别让我被同事……抓住,否则我肯定把那个app和你们这些人都咬出来!”

    说到“同事”这两个字时,胸口发窒,太阳xue如同被针刺穿。

    然而这个念头只停留了几秒,刘新勇瞳孔收缩,心脏惶惶地加快速度狂跳,他咽下口腔里的唾液,脑子飞快地运转去想另一种可能性,这时电话听筒里突然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好了,我们不可能不管你的,放心啊,小乖乖。”

    缇莎话音未落,门铃声就在他身后响起。

    他挂断电话。

    ——想到缇莎可能会直接杀他灭口,原本期盼的门铃声短短一瞬间变成了天敌的血盆大口。

    他“咔”的把枪拉上膛,竖着端枪到胸口,一步步靠近房门。

    “是我。”

    隔着门板传来沙哑的男人说话声——认出门外的是张吉彬,刘新勇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抬手滑下防盗门链拉开门。

    “我不是送你去缅甸了,你怎么又回水城?”

    张吉彬进了屋,没回答他的问题,先是脱下鸭舌帽和防霾口罩,而后直接一屁股坐在床沿儿,拿过鸭舌帽用帽檐儿那面给自己扇风:“热,又累,快给我瓶矿泉水。”

    刘新勇蹲在电视柜底下从小冰箱里找出一瓶矿泉水,转身递到他手上。

    张吉彬咕嘟咕嘟喝下半瓶,抬袖子一抹嘴,说:“当初我就和你说,张东硕的尸体直接泡磺酸顺污水管排走一了百了,你非瞒着我们给他老婆送回来。”

    “出事了才麻爪,你哪怕早给我们通个气啊?”

    刘新勇瞥他一眼:“给你们通气让你们去把张东硕一家都杀光?”

    听见这话,张吉彬怔了怔,忽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刘新勇越是板着脸,他笑得越夸张,最后捂着胃指着刘新勇:“你怎么这么招笑?当初可是你告诉老板,张东硕是卧底的啊!”

    “废话少说,”刘新勇面上过不去,转回正题,“缇莎说走水路送我走,我们现在去哪个码头?”

    张吉彬仰脖干掉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喝到最后一口,忽然身体一偏,直接拿起了刚才刘新勇随手放在床尾的枪。

    ——已经上好膛的92式警枪。

    “当心走……”火字没说出口,黑洞洞的枪口直逼他眼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吉彬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圆柱形的消音器,站了起来。

    张吉彬摇摇头:“人急了,还真是什么都信。”

    刘新勇听见他说。

    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张吉彬扣下扳机,只是很轻微的一声响,电子玩具一样——刘新勇听见自己颅骨被子弹穿透的声音:“嚓!”

    血管破裂,火药卷着血一起在眼前炸成血雾。

    一切都变得极慢。

    ——怪他,还在用正常思维揣度这些人,以为救过张吉彬几次,张吉彬怎么也不该杀他。

    意识没有马上消散,他居然想起了张东硕,时间如同一艘小船,慢悠悠地回到二十年前。那时的张东硕总是抱着一把吉他,因为在宿舍练琴,被午睡的舍友揪着衣领揍。

    “新勇,我教你啊?”

    当初跟着学学就好了。

    到底是从哪儿开始走偏的?

    窗外阳光正明媚,茂盛的树叶轻轻拍打着窗玻璃。

    他躺在地上,移动沉重的眼球,看见张吉彬掏出手帕擦拭枪上的指纹,而后,把那把枪放到了自己手上。

    不想最后一眼只看见自己的结局,他使尽全力要重新移动头颅去看窗外,但一切在这时戛然而止。

    水城市禁毒支队。

    专案组的气氛阴沉到极点,空气随便攥一把似乎都能拧出水。

    ——刘新勇开枪自杀了。

    整个酒店房间只有刘新勇的指纹。

    市局的法医团队全借来帮忙了,正没日没夜地抓紧出尸检报告。

    案情讨论会陷入僵局,大家都没词儿,各自低头看卷宗。

    坐穆芳生旁边的秦晚环顾一圈,看缺了人,抬手在穆芳生桌前点点:“哎,屠钰呢?”

    卷宗上的字儿快重影了,会议室里又全是抽烟的,他这个不抽烟的嗓子都被熏得火辣辣,但这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也不知道屠钰在哪儿,给这小子打了仨电话,都是自动响到结束,没人接。

    于是他的语气多少显得带点情绪:“问我干什么?”

    “他不天天和你形影不离么。”

    说完,秦晚小声补上,“我往小了是专案组组长,往大了是个支队长,你能不能跟我说话时候语气好点。”

    “好说。”穆芳生站起来,啪啪两下利利索索给秦晚敬了个礼,“报告领导,以我的推断,屠钰的车和肇事货车都在蛟村撞坏了,估计叫了拖车过去正在处理,毕竟就那么丢在路边,有碍生态文明旅游村的村容村貌。”

    一屋子人齐刷刷行注目礼。

    秦晚一脸被踩了脚——对方发现后不但不把鞋挪开还使劲碾他脚趾的表情,于是顿时决定跟穆芳生绝交一小时。

    而穆芳生则在心中暗自思忖:拖个车也不至于不接电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