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我叫屠钰。
穆芳生从强烈的心悸中惊醒。 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梦,须臾,铺天盖地的现实涌进脑海,那一声枪响仿佛在他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随即被身后的手抱得更紧:“不怕。”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穆芳生的眼前是摇着尾巴睁大一双黑眼珠看他的金毛犬。 他眨了眨眼,哑着嗓子小声道:“我想……回家看看。” “现在么?” “嗯。” “好。” 这一觉睡到傍晚,余晖未褪,云一朵净透一朵乌蒙,他们到地方时,半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 穆康书住在当初单位分的家属院,九十年代的老房子,旧是旧了点,但烟火气浓重,楼下孩子嬉闹的笑声不停,抬眼望去,家家户户阳台上都有盆栽,大多长得很茂盛。 五楼501是他家,他在这儿长大。 他家楼上,叫不上名的爬藤绕着防盗铁栏长了出来,野蛮地伸到他家地盘,穆康书不但没给人家剪了,还特意摆了几个空花盆,盆中支起半米木棍,好让楼上的爬藤顺着往下长。 那爬藤已将木条爬满大半了,还在他家阳台上开出几只玫红色的小花。 穆芳生收回仰望小花的视线,走进单元楼。 电梯年纪也不小了,咣吱咣吱,听起来像老爷爷哼哼腰痛,从一楼升到五楼,似乎还没走上去快。 穆芳生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市局开大会,市长缺席——市长他老人家刚一出门就被关电梯里了,物业维修工花一个小时才捣鼓好电梯放人出来。 他家还是那扇现在很少有人用的湖蓝色铁门。 掏钥匙打开门,六十平的两居室明亮且一尘不染。 屋里的家具一下子就能数清楚,沙发、茶几桌、电视、书桌,还有靠墙摆的一架钢琴。 这架黑色的雅马哈钢琴和朴素的家具格格不入。 他走向自己的房间,推开门,略感诧异,里面和他小时候一样。他很少回来,来也是逢年过节,混得不如意,怕自己招他爸的烦,往往放下东西就走,这八年从没回自己房间看过一眼。 穆康书没扔任何他的东西,连开线的海豚娃娃都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歪歪扭扭地摆在了床头。 海豚浅蓝色的头有点发白,已经洗掉色了。 穆芳生回到客厅的书桌前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他爸在看的一本书,原以为是工具书,拿起来一看,书名叫做,书签的位置接近结尾,已经快看完了。 书桌侧面有几个抽屉,他依次拉开,里面大多是乱糟糟的文件,只有最后一个抽屉的东西摆得格外规整。 最上面是两张A4纸大的文件夹。 不知装了什么,穆芳生翻开文件夹,里头橙色的三好学生奖状赫然撞进眼睛。 “穆芳生同学: 与同学团结友爱、对学习认真努力、平时在学校尊师守纪,经所有同学老师认可,被评选为本学期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小学一年级上学期。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 小学二年级,一直到读完初中。 文件夹里甚至连他运动会跑第九名的奖状都留着,怕氧化,外头还特意粘上两层塑封。 他放下文件夹,额头咣一声磕在桌子边缘。 一只手摸上他的肩,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屠钰的手:“我没事。” 半晌,他撑起精神坐起来继续翻,发现奖状底下还压着个日记本。 里头什么都记,晕染开的笔迹大多写的是买茶米油盐各自花多少钱。往后翻,开始有实质性的内容。 “小晴走了。不知道谁干的。 今天给芳生喂奶时忘记在手背上试温度,烫坏了小孩的喉咙,他哭了一下午,我真想抱着他一起去找他妈。可我们家是五楼,跳下去摔不死。 转刑侦口的申请上面批准了,但因为回避原则,我不能碰小晴的案子。 虽然电视台那个摄像老师把我拍得那么丑,但我太需要曝光,这样有一天我死了,我的案子一时半会儿沉不了。希望那人杀了小晴,也不要放过我。 芳生那孩子怎么突然不喜欢练琴了!吭哧瘪肚的,花了我半年工资买的!小晴要知道我花这么多钱,肯定打死我了。 今天在福利院一着急,当着外人面打孩子了。打完他他就不和我说话了。我跟他说我小时候我爹揍我比这狠多了,他说“你觉着不痛,但是我觉着很痛”。 狠不下心完全不搭理芳生,怕他长歪。又不敢离他太近,怕他和小晴一样被人报复。 …… 南岛爆炸了。南岛死的人有九个是以前特警中队的同事。到底是不是那人在报复我们? 为什么他们说和芳生有关系?那个吊坠是谁给他的? 负责搜查的小警察在芳生家里发现了很多乌七八糟的玩具。 这些人嘴真碎,到处说。我看看他去吧。 孽子六亲不认!我还没说话呢他就发疯乱砸东西,还把我脸划了个口子,孽子!!! …… 脑溢血之后梦见小晴更多了,这些年因为害怕从来不敢跟儿子走太近。 我是不是错了? 跟芳生和好了,高兴。这阵子忽然不想报仇了,等退休之后就去考个驾照,儿子结婚生了小孩,我自己开小车去帮他接孩子,想想就觉着好。我们家儿子从小就闷,希望他对象不要欺负他啊。” 这是最后一篇。 穆芳生合上日记本,坐在那儿空白了好几分钟,回过头,看向正对着书桌的墙壁。 天花板上安的是个吸顶灯。 他开口:“小钰,帮我把茶几桌搬过来。” 屠钰搬过来实木茶几桌,穆芳生随即把椅子放上茶几,刚踩住茶几要上去,屠钰拽住他:“生哥,我来。” 迟钝片刻,他退回来,接受了屠钰的帮助。 ——吸顶灯白色灯罩里,果然有个不闪光的微型高清摄像头。 他爸不写下那句“跟芳生和好了,高兴”,大概就不会死。 他想,秦悦当初将他的母亲分尸,先送手指躯干,让穆康书抱着“她可能还活着”的念想,再逐步撕碎他,直到让穆康书看到妻子腹中没能出生的孩子。 秦悦深知在什么时机能给予别人最重的打击。 穆芳生强迫自己置身之外,以刑侦人员的角度去捋顺思路,却发现他根本无法做到——他本该有个弟弟或者meimei,有个好脾气的母亲,可能依然会和又臭又硬的穆康书不对付,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偷走父子间的全部时光。 他合上穆康书的日记本,再也承受不住一样,额头猛地磕上桌面,一声,两声,第三下被一只手垫住。 “哥,我们回家吧?” 他枕在屠钰的手上,久久,回答道:“走吧。”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屠钰换好衣服,回头看和金毛犬一起堆回卧室的穆芳生:“我今天也留下陪你?” “不用,你去上班。”穆芳生说。 屠钰走出两步又突然回过身,视线扫过衣柜,停在金毛犬身上:“面包还没遛。” “嗯。”穆芳生点头,“我一会儿去。” 穆芳生搬来住之后,他的衣服都在主卧的衣柜里。 不习惯穿睡衣遛狗,他起身去拉柜门。 屠钰刚刚略微停顿在衣柜上的眼神让他有些在意,柜门完全打开,他一眼就看见挂在那儿的童装。 是一件牛仔外套。 心里预感到什么一样,他屏住呼吸,拎起衣挂将它拿出来。 外套胸口缝着红色的徽章,字母他熟烂于心,是他儿时总穿的牌子,现在这个牌子销声匿迹了十来年了。 右手袖口发白,那时他小时候天天写作业磨得——这件外套后来分明留在福利院给穆萋了。 为什么会在这儿? 脑子轰然一声。 他抑制不住地想到穆萋左眼眼尾的朱砂痣,和屠钰相同位置上的瘢痕; 从一开始,自己就对屠钰声音没由来地着迷; 还有屠钰非要送给他的定制表,明明是儿时和穆萋的约定。 “前辈,我叫屠钰。” “我只是想帮忙……” “生哥,你真好看。” “我爱你。” 一句句重叠在一起,他倏然想到之前他俩经办的那起诈骗案。 你学女人说话学多久学会的啊? 一个月就学会了。网上有教程,不难学,好好学都能学会…… 你有没有想过,穆萋也是个这样的胖子?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能接受她是男的。 ——但绝对不能是刚才那种胖子。 屠钰笑吟吟的声音如炸雷一般他脑中响起:“长我这样呢?” 手指发麻,他将那件牛仔外套挂回衣柜,一把甩上柜门。 脚边的面包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平时六点多就带它下楼了,今天将近八点还没管它,它当然憋得难受。 穆芳生蹲下来,一下一下抚摸面包扬起来的头,太阳从弧形的窗子照射进来,映在面包深橘色的长毛上,闪闪发光似的。 穆芳生终于站起来,再次拉开柜门。他随手拿出T恤套在身上,换上条运动裤,牵着面包下了楼。 面包似乎能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看他。 他在小区花圃站住脚,将牵引绳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两圈,坐在花圃中央的长椅上,摸出手机,点开QQ。 保存了自己的QQ头像,将这个印着唇纹的简笔画照片头像发给了秦晚,而后直接拨了对方电话。 电话接通,没等他开口,秦晚焦急的声音就通过话筒传来:“你怎么样?” 穆芳生低下头,抬手盖住自己的脸,雨停之后的阳光格外明媚,照在他身上,他却觉出浑身透凉,他说道:“秦晚,你帮帮我。” 秦晚来了,穆芳生给了他一只屠钰常用的水杯。 ——唇纹对比,比指纹对比用时更快,电脑十分钟就能给出结果。 秦晚电话打来时,他已经回到家里,正对着主卧的衣柜发呆。 他一时间不敢接那个电话,整个人被恐惧笼罩,直到铃声戛然而止,他慌忙抓起手机给秦晚拨回去。 “喂。” 秦晚:“简笔画上的唇纹,和那个马克杯上的唇纹是同一个人的。芳生,你到底在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