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穆芳生。
穆芳生心里咯噔一下,松开步话机按钮,抬头和于国良换了个眼神。 两分钟后,地下车库B3出口。 关上强光手电,穆芳生从地上捡起那枚正在发出实时位置信号的追踪器,重新站直:“我们晚了一步。既然已经这样,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跟王天文所有连一起的线都钩出来。” 顿了顿,又相当给于国良面子的补充道,“于局,您也是这个意思吧?” “是。”于国良忙不迭点头。 天穹翻起灰蒙蒙的鱼肚白。 黑色轿车行驶到水城郊区,四周悄无声息,只有轮胎碾压路面发出“噼啪”的颗粒声。 临近一幢独栋别墅,车速慢下来,后座的秦悦突然开口:“继续开。” 在路口转了弯,施贡出声问:“绍帕,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这阵子的行踪警方想必都知道了。”沉默片刻,秦悦道,“去云中村吧,很久没回去了。” 虽然天色还未大亮,但足以看清楚云中村焕然一新的样貌。 要不是那座标志性高耸入云的山峰,秦悦恐怕要认不出这里。 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孩一大早就杵在河里弯腰找着什么,个个手里拎着塑料桶。 秦悦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他小时候也常来这条河捡石头,这条河道里有晶莹剔透的火石,拿到集市上,有人专门出钱收。 他下了车,其中一个小孩儿仰头朝他看过来,他愣了下,开口用家乡话打了个招呼。 那孩子毫无反应,疑惑地又看看他,转回身弯下腰继续捞石子。 秦悦哑然——半大孩子已经听不懂云中村这一带的方言了。 云飘过去,太阳一寸寸洒在肩膀,雾气还未消散,他深吸一口气,心脏处骤然传来的锐痛将他拽回现实。 他掏出手机,拨给一名心腹:“在app上收个O型RH阴性血的生货。人家要多少,我们给多少。” 那头吞吞吐吐的,一阵听不清的嘀嘀咕咕对话之后,听筒突然爆发出一嗓子惊恐的哭嚎。 秦悦将手机拿远了些,皱起眉:“出什么事了?” “绍帕,app现在无法交易!” “app这一个月都是无法转账的状态!技术员怕死,集体瞒着您!账户里的比特币我们没权限查看,您这一个月不在缅甸,也一直没过来看账,就被他们这么瞒过去了!” “哦,”秦悦噙着笑,两侧唇角下方随着他笑而各自凹出深深的沟壑,“所以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 挂断电话,秦悦重新上了车:“施贡,带我在水城兜一圈,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回这里了。” 这辆载着秦悦的轿车堂而皇之地驶回水城市区,绕过禁毒支队旧址时,秦悦忽然指了指那片已经盖上法院办公楼的地方:“我以前在这儿工作。” 施贡从小待在这男人身边,知道此时他并不需要谁来回应他的话。 倒车镜里,秦悦静静地注视着车窗外的办公楼,忽然沉沉开口:“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段话他背得太过熟练、口吻太过认真,像真的有什么难以割舍的迷恋一样。 轿车沿着公路径直往前,路过以前公安局家属院老楼,秦悦再次开口:“康书活着的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市局分给我的房子也在这个院子,可惜我一天都没住过。” 见到五层那栋朝南的卧室拉着窗帘,秦悦问:“谁住这里?” 施贡回答:“安插在警局的内线说,这栋房子现在是穆芳生在住。” 秦悦注视着拉的严严实实的米色窗帘,缓缓摇摇头:“屠钰也在这儿。” 施贡心里一惊,见秦悦还是那副毫无波澜的神色,问:“为什么?” “看阳台上的植物。”秦悦点了点车窗,“厨房的窗台上摆着芦荟。阳台的木梯架上也摆满了花盆,只单单多出一盆三角梅,放在两个花盆的边缘上夹着。” “窗台上侍弄花草的,都会拉开窗帘。我猜那盆三角梅原本是放在次卧飘窗上的。但出于某种原因,卧室窗帘必须拉上,所以它被挪到了阳台去晒太阳。” “最有可能的猜想就是穆芳生把屠钰藏在了家里。” 施贡:“那怎么办,我……去把那个叛徒抓出来?” “你手臂不是还没好利索么。”秦悦轻笑一声,道,“去穆警官家门口放一部手机。” 他阖上眼皮,抬手摩挲着眉心,半晌放下手重新睁开眼:“一个月前,app上的客人要O型RH阴性血的心脏,屠钰我要留着自己用。当时让乔俊去找,结果找到他的同学,也就是张东硕那女儿是同血型,对吧?” 施贡点头:“对,乔俊当时还传了那女孩的体检单给我们看。” 秦悦握着手机安静了一会儿,拨下号码。 电话一通,他开口:“屠钰的事我不怪你,去把当初乔俊没带回来的货,带回来给我。” 电话这边,施桧刚要再说点什么,那头的秦悦已经挂断。 眼前红蓝警灯闪烁,又是警察设的卡,所有的出城口都有检查点,一时间他感觉水城的关卡快赶超红绿灯的数量了。 慢慢降下车速,心惊胆战地掉了头,心里也盘算起来——与其这样东躲西躲,倒真不如带那女孩回去秦悦那儿邀功,秦悦是当过多年警察的人不说,这人手里的武器人手应有尽有,据说还在水城养了几台小飞机,跟着他平安回到缅北不成问题。 想明白这点,他毅然踩下油门,驶向水城市第一中学。 高中生有晚自习,施桧端着耐心等到晚上九点,晚自习放学铃声拉响,他眯起眼睛扫视穿着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 夜色笼罩下,本就看不清人脸,再加上这些学生穿得一模一样。施桧心急如焚,狠跺了一脚,恨不得碾碎车脚垫,再抬头,视线无意间捕捉到校门口外探头探脑的中年女人。 是她! ——这女人可给他留了很深的印象。 张东硕还活着、卧底身份未被识破的时候,算是他的酒友,有一次二人一起来水城出货,这女人迎上来要跟张东硕说话,张东硕怒不可遏地训斥她“快走快走,我什么也不买,你们这些干推销的真不要脸。” 张东硕身手利落,人也沉得住气,这还是施桧第一次见他跟陌生人这么不客气的说话。 再者说,这女的搭眼一看就是那种嘴笨的。当时他还纳闷张东硕怎么看出来她干推销,后来也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 到现在全部清晰地回想起来——张东硕张警官有那么排斥的反应,肯定是为保护这女的,这女的八成是他熟人。 施桧正专心盯着她,忽然见她笑弯了眼睛抬起手臂朝着一个方向挥了挥:“这儿!” “哎呦。”施桧心里暗自窃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施桧阴鸷地瞄了一眼女人对面的低马尾少女,双手握上方向盘,直接冲上去! 乔俊出事之后,张雅楠整个人改变了许多。 她现在住宿舍了,偶尔也会反省自己就是仗着刘晓莉的溺爱才这么肆无忌惮。 既要求刘晓莉是她的母亲,又得是能安抚她心情的贴心朋友、还要会缝制她喜欢的漂亮裙子——她把太多要求压在母亲身上,所以一边怨恨刘晓莉做不好,一边又依赖着她。 住宿舍之后,张雅楠才发现同学舍友都不是洪水猛兽,没人看不起她,也没人排挤她。 刘晓莉以前会在晚自习下课给她送饭,她告诉她学校食堂有饭,不用她来,好说歹说劝她少来,终于劝得刘晓莉每周只来一次。 一个礼拜没见到老妈,想着老妈带来的可口饭菜,有暖流淌进心口,张雅楠直接小跑过去,路上却横切出一辆汽车吱嘎一声刹车在她身前! 差一点就扑到车上,张雅楠惊得瞪圆眼睛,刚打算不跟这车主见识绕过去,车门打开,她余光瞥见背后压过来的阴影,刚一回头,那人突然劈手砍向她后颈! 不知被砸中什么xue位,麻痹感从后颈蔓延开,视野地震一般晃了晃,似乎有人钳住她手臂,直接将她塞进车里,黯淡的车灯融成一片漆黑的影子,再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色轿车疾驰而去,刘晓莉手中微烫的饭盒咣当掉在地上:“雅楠!” 张雅楠醒来时,脑袋抬不起来,仿佛千斤重,她艰难地移动眼球瞟向身侧——开车的正是刚刚砸晕她的男人。 男人长得挺有辨识度,宽鼻翼,高颧骨,皮肤黑红,有点偏印尼人的五官特征。 张雅楠动了动,发觉自己手腕脚腕都被麻绳缠得紧紧的,挣扎之下,被粗糙的绳结割痛了皮肤,那男人看过来,她顿时惊慌地哭出声:“叔叔,你是不是绑错人了,我、我们家条件不好……” 施桧视线黏在她脸上,往下移动到少女刚刚发育的胸脯,勾起了唇角:“张东硕居然生了你这么个细皮嫩rou的女儿。” 从施桧眼中看懂了那抹猥亵意味,张雅楠缩了缩脖子,睁着一双朦胧泪眼:“你、你认识我爸?” “当时不该砸他脑袋的,老板都骂我了,一下子打死了,等医生到了,连眼角膜都浑了没法用,要不然他那一身好货能卖不少钱呢。哎,对了,你是熊猫血,你爸是不是也是?” 张雅楠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过了足足一两分钟,她小声喃喃道:“你杀了我爸……” 施桧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秦悦指定的汇合点偏僻,施桧又对水城的路不熟,走岔了道,拧着眉毛直接不踩刹车就打舵掉头,车身猛地倾斜,副驾上的张雅楠栽到他腿上,他不免心猿意马,手伸过去摸了摸少女细嫩的肩,这时,大腿上骤然传来剧痛——这小娘们咬他! 他抓起张雅楠头发狠狠将她的头磕向另一端车窗,嫌不解气,再次抓起她头发,不顾她额头已经淌下血,又磕了好几下才作罢。 手掌上沾满了血,施桧不甚在意地抽了几张纸擦擦,余光瞥见张雅楠挣扎间褪下去的校服拉链,从白色的T恤衣领看进去,刚好能看见女孩穿着的那种小背心文胸。 掏手机看一眼时间,施桧直接将车拐进人烟罕至的烂尾楼中间。 品尝一块美味的蛋糕,怎么能囫囵吞枣,施桧慢条斯理地把张雅楠身上的校服拉链拉到底,在少女泛着沐浴露香味的T恤上蹭了蹭鼻子,又爬上去,用下巴上浓密坚硬的胡渣刺了刺她细嫩的脸颊,闻了好半天,这才伸手探向女孩的腰间。 手还没确确实实摸到女孩的rou,身后炸响的警笛声瞬间刺破夜空。 红蓝警灯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施桧一时间做不出反应,维持着压在张雅楠身上的姿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举起手!” 回过头,他认出了为首那警察——正是一枪打死屠钰那人! “你们……”施桧自认聪明,想不到会在这上面翻车,一口气憋在喉咙,说话间唇齿满溢血腥味,“怎么找到的我?” “不好意思,卸了车牌在道上跑的,单你一辆。”看见施桧气得脑门青筋暴跳,穆芳生好整以暇地补充道,“我们水城是文明城市,不兴卸车牌在路上逛荡。” 一晚上干两个活儿,绷紧的劲儿懈下来,穆芳生顿觉肩颈酸痛。 同事凑上来:“穆队,有个事儿,从那康养医院回支队取手机时拿了你的,以为是我自己的呢,然后手上没留神摔了,摔漏液开不了机了——赔你一部新的吧?” 穆芳生反应了好半天,挑挑眉:“不用。那手机我都用七八年了,还是3G呢,别赔了——不过你也是厉害,人家摔手机最多摔碎屏,你能一下子给我摔漏液!” 原水城市公安局家属院。 2栋五层。 手机原始铃声在门外响起。 穆芳生怕屠钰遇到危险,特意在门口装了两个无死角监控。 手机监控画面上,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垫上放着一部老款手机。 屠钰静静地注视着实时监控,手机响到自动停下,顿了几秒钟,再度响起来。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摸到门把手,下压,把门开出一道缝,听了好一阵儿,确认外头只有那部一直在响的手机,人没有走出屋,只探出一条手臂,刚好握住手机。 重新关上门,看向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号码他认得。是秦悦惯用的号码之一。 短短几秒的功夫,屠钰手心已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他深吸一口气,最终划向接通。 接通的那瞬间,两边都没有开口,只有淡淡的呼吸声传进听筒。 半晌,秦悦轻笑一声。 毕竟是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人,秦悦直接一语道破了他最担心的事情:“放心,你那一枪没有白挨。生货仓库被穆芳生他们找到了。就是不知道那些罪大恶极的逃犯,值不值得你挨这一枪。” “——也有一个坏消息,我抓到了穆芳生。他伤得有点严重,现在还没醒。” 耳畔响起嗡一声,窒息感如同洪水猛兽裹挟上来,僵持片刻,他倏然挂断电话,转头摁下穆芳生电话号码。 ——无人接通。 心急之下他拿这部手机拨的号,穆芳生可能见是陌生号码所以没接。 他拿起自己专门用来联络穆芳生的手机再次拨过去。 嘟嘟声响完后自动加快成忙线声,给火上浇了一泼热油。 ——仍是无人接通。 出十人以上的大规模行动之前,所有外勤会在支队上缴手机,统一使用步话机——穆芳生不接电话,也可能是活儿没干完,还没回支队。 点开通讯录,这次他直接打了秦晚的号码。 “生哥和你在一起吗?” “等会儿啊,听不清……” 秦晚那边闹闹吵吵,时不时有大声呵斥的声音,屠钰对这种语气不陌生,是审讯犯人的惯用口吻,那头安静不少,大概是秦晚找到个小屋。屠钰再次重复问题,秦晚答他:“早收工了,他还没到家?” 屠钰:“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不到半个小时,仓库里的人都救出来了,我正在这边一个一个核查逃犯信息,让他先走明早再过来替我——出什么事儿了?” 屠钰动了动嘴唇,蓦地挂断电话,找到刚刚通话过的秦悦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一通,这次是秦悦先开口:“巧了。小穆警官醒了,我让他跟你说说话。” 屠钰屏住呼吸,听见听筒里传来几乎咯血的喊声:“不要来!只要你活着我就死不了,去找秦晚!” 紧接着,便是人的嘴被捂住后发出的闷声。 秦悦慢条斯理的声音重新响起来:“真感人,不过我现在赶时间。你应该明白我想要什么。你来,我放他走。” “我们父子一场,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把他还给你——像当年把宋岚晴还给穆康书那样。” 烧红的利刃噌的扎穿心脏,屠钰脑中轰然一声:“我去。” “看见你之后,我才停手。” 那声音轻快愉悦,声音骤然远了些,应该是在吩咐手下:“先砍掉他的左手。” 含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那边情况,但以秦悦的性格,这种事情他说了就会做,屠钰的视野跟着蔓上一层血色:“秦悦!” “开车出来,往蛟村方向走,到了蛟村我再告诉你下一段怎么走。”停顿片刻,秦悦又道,“哦,对了,车开快点。二十分钟后,我会砍掉穆芳生的右手。” 一小时后,云中村。 生态共享农庄,鸟语花香。 正是旅游旺季,可惜今早水城刚发黄色台风预警,风雨欲来,云中村里游客三三两两。 “停。” 屠钰听着手机里的声音,蓦然站住脚。 “种满百香果的院子,进来。” 屠钰侧过头,看向低到有些压头的百香果绿藤,上面累累坠坠地挂了许多饱满的绿色圆果,院门紧闭,里头好像有铁锹挖土的声响。 他在门前站住脚,没等出声,门从里打开,一只比成年男性的大腿还粗壮的胳膊一把拽住他,将他拉进院子。 铁门在他身后砰的关上! 屠钰摔在泥地上,抬起头,看向包围住他的密集枪口。 秦悦站在这些他的心腹马仔身后,脸上带着一贯的笑。 环顾一圈,屠钰注意到秦悦将他的医生也带来了水城。那人六十岁上下,脸上被沟沟壑壑的皱纹布满,这医生名字叫杜来,并不是什么赤脚大夫,上一次秦悦换心脏,就是他做的手术。 千禧年的医疗条件,又是在医疗资源匮乏的缅北,能做成功这么大手术的人,不得不说杜来的医术精湛。 还有一部分人在院子里挖坑。 几把铁锹,有条不紊地挖出来四四方方的一个深坑。 “够用了。”秦悦朝挖土的人招招手,望向屠钰,忽然突兀地笑弯了腰,“真不错,两小时的车程,你一个小时就开到了。” 屠钰看着他,明白过来的瞬间反而觉着放下了心:“这里没有穆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