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这个城市有野兽出没的气味
苏臻同学十八岁那年玩失踪,涉嫌畏罪潜逃,十九岁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此时距离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前,苏臻初中毕业,坐在大礼堂里头一回遇见苏砚棠。三年之后,命运安排他们调换了台上台下的位置,并将场地改为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们两个身上都沾了一身烟火气,因此这场相遇,也变得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今天是个特殊的节日,来逛商场的人比平时多了不少。 银泰大楼一层正中间搭建了一个圆形舞台,上面吊着一些月亮形状的灯,月亮灯中间有四个摇摇欲坠的挂牌:喜迎中秋。 舞台上,某品牌正在展销新上市的车。主持人朝话筒狂喷着口水,激情四射地介绍着车的性能和性价比,边上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和一个高个子的小伙。 台下围了乌泱泱的一群人,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不在车上,而是被台上最惹眼的那个小伙吸引。这个男生还很年轻,有一头非常惹眼的红色短发,拥有非常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有轻微的混血感,举着牌子笔直地站着。 商场的大门在展示区的正对面,进出商场都就必须穿过展示区,当苏砚棠气急败坏地追着前方的一位女士穿过舞台前方时,他无意识地朝台上看了一眼。 苏臻恰好也看向他,就因为那片刻的目光交汇,苏砚棠停下了脚步。 那位女士走出大门,发现身后跟着的人不见了,她对着门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人,于是发出一声冷笑,快步走开了。 台上台下的两人都认出了彼此,于是接下来这半分钟变得异常煎熬。 苏臻站在舞台最前面,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身着西装,雷厉风行的女人快步走过,然后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追上来。这个人他无比的熟悉,不用等看到他的正脸,仅凭穿衣打扮和走路的姿势,就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 苏臻冷眼看过去,绷着脸,毫无表情。一年多过去了,他居然一点都没变,还是跟着各路美女到处跑。 上次是戏曲界的名角,这回又是谁? 苏臻对台下观众鞠躬,但等他再抬起头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苏臻退到一边,在一片喧哗中走了个神,靠听觉辨认了一下苏砚棠的行动方向。 苏砚棠没有走,而是就在后台,跟他隔着一层广告牌站着,他们两人的直线距离不过三米。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后台这位已经先气炸了。 苏砚棠来势汹汹地在后台问:“台上那……那个男孩子怎么回事?” 苏臻悄悄往后挪了一下位置,仔细听着苏砚棠在后台说话。 广告牌后面有两个挂牌的工作人员,和一个正在吃盒饭的女人,那个吃盒饭的女人蹭一下站起来:“什么怎么回事?” 苏砚棠哐一下拍在广告牌上,苏臻刚好靠在牌子背后,他感觉自己被当头敲了个栗子。 “这孩子哪儿找来的?你们查过背景没有?” “您先冷静一点!”短发女人战战兢兢擦了擦手,走上前,心想这是涉黑还是怎么的。 苏臻退后一步,打算偷听他们对话。不料他刚抵着广告牌,背后的广告牌就再次惨遭重击,整个牌子差点倒下来,苏臻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就听见背后连敲三下。 “给老子过来!” 苏臻很生气。要死啊?吃火药了?见到我态度这么差? 但凡是一个有骨气的人,这时候就应该潇洒地转身离开。可惜苏臻这么想着,扭头就麻溜地直奔后台。 这是一场并不愉快的见面,苏臻一转身跑下来,他像是逃学被抓进了办公室,苏砚棠冷眼看着他,苏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好久不见。”苏臻先打了招呼。 苏砚棠看着他。 苏臻觉得他对自己意见很大,从打扮,到衣着,到他这个人本身。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苏砚棠瞪着他。 苏臻当然有话说:“刚才那个女的是谁?” “我跟你说正经的!” 苏臻顿时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没什么可说的,我还要打工,再见。” 苏砚棠站起来,一把拽起他就走,苏臻同学想要潇洒离开的计划再次失败,他直接被拖出商厦,硬塞进了车里。 这座南方的千年古城环境优美,但堵车也堵得厉害,怒气冲冲的苏砚棠被堵在路上寸步难行,于是更加恼火。 十分钟之后,车才缓缓地从商厦门口的路开出去。 苏砚棠问他:“去哪儿?” 苏臻转过头:“这话应该我问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苏臻继续说:“以前都是你带我出来。” “现在不是管不了你了么?”驾驶座传来一声讽刺的轻笑,“我得尊重你的意见。” “我也在表达对你的尊重。”苏臻拍了拍副驾驶的靠椅,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位置我可以坐吗?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 “我哪里来的女朋友?!” “刚才那位,你还给她买了礼物,我看见了。” “我要工作!你动态视力这么差?你看不出来那是个文件袋?” “哦,是吗?”苏臻往后一靠,哼了一声,“我就是诈一诈你。那没事了,随便去哪儿都行。” “别随便,具体什么地方。还有你给我放尊重一点,搞不好我还要找她,给你来解决这一屁股麻烦!” “我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怎么了?” “可以啊。”苏砚棠无所谓地笑了笑,“先把我那二十万还了。” 苏臻同学很生气,他在狭窄的座位上,努力往右边挪了挪,随后弓起身、揣起手,像个生气的老大爷缩在座位上。 苏臻生气地瞄了一眼左边,又悄悄挪回来,伸出手扒拉了一下苏砚棠的衣摆。 苏臻突然小声说:“我饿了。” 苏砚棠陷入沉默,他一下子没了脾气。 车载广播恰到好处地响起来。音乐电台是个伟大而神奇发明,音乐一响,车厢内的氛围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两个人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苏臻出神地望着窗外,看着天边一点金黄色落下去,巨大的霓虹灯闪烁着亮起来。人工制造的光比月色刺眼得多,在墨蓝色的天空中如此突兀,像一把利刃,明晃晃地挂着,要将背后黑色的幕布撕碎。 有一种传说,据说有些人,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看到窗外的树上蹲着白狼。而另一些人,会在深夜游荡在街头时,看到巨大的老鼠。看到白狼的人,就会变成狼人,看到硕鼠的人,就会变成硕鼠。 夜晚降临,他敏锐地闻到了,这个城市中隐藏着的野兽们,行将出没的气味。 捷豹一直往前开,直到在三条街后的十字路口拐了个弯,拐进小巷子,绕到了一家隐蔽的烤rou店门口。 因为是中秋节的缘故,烧烤店里没什么人,灯光也开得很暗。可即便如此,苏砚棠还是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然后坐在了对面。 他们以前来也会在周六这么出来吃饭,只不过以前总是并排坐着。 三盘烤rou端上来,苏砚棠因为热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头蓬松的银色长发。他一口都没动,只是在那里烤rou,苏臻狼吞虎咽地把rou吞了下去。 半个小时,一整车rou全没了,十五盘和牛牛rou空空如也,空盘子垒起一摞。 苏臻一抬眼,一副没吃饱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空掉的桌子,伸手扯扯苏砚棠的衣袖。 服务员冲过来光速换了碟,又上了半车的rou。 苏砚棠看着苏臻狼吞虎咽,突然说:“我不反对你去工作,但你不应该放弃学业。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花销,你去上学,这些钱都不用你来出。” 苏臻回答:“我休学不是因为想当工作。” “那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认为那件事没有严重到要休学的地步。” 苏臻突然放下筷子,他凝视着对面的人。 纸上的油噼里啪啦地冒着,有一种刺耳的响声,和背景音交叠在一起。昏暗灯光从远处照射下来,苏砚棠一头银色的头发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泽,把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黯淡之中。 “我跟你表白,你拒绝了我,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这里告诉我不算什么。”苏臻用一种隐隐刺痛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你觉得我没有尊严吗?” “我比你大很多,两千多岁。” 苏臻哼了一声:“一年多你终于找到拒绝我的理由了?” “不是这个意思。”苏砚棠也放下了夹子,他抵在桌前看着这个少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不好糊弄,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苏臻眼中闪过惊诧,他紧闭双唇,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看到对面这个男人微微笑着,看他的目光里藏着许多说不出来的温柔。 苏臻心想:他难道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苏臻想再试一试,于是他坐直了,严肃地问:“你以后可以当我老婆吗?” 果不其然,被当场拒绝。 苏砚棠毫不考虑地拒绝:“不行!” 苏臻同学火气蹭一下上来了:“耍我有意思吗?” 苏砚棠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不是你在逗我吗?我没揍你不错了。” 苏臻转过去,夹起一块rou塞进嘴里。 他很生气,并且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苏砚棠愉快地勾了勾嘴角,他依旧微笑着看着苏臻,“所以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严重,不是吗?” 苏臻气呼呼地反问:“你平时就这么拒绝人吗?一点道德负罪感都没有?” 苏砚棠还是很生气:“你少诬陷我,我不会这么拒绝别人,没有人这么挑衅我!” 苏臻摇摇头,“你这话没有说服力。” ”你觉得我在吊你胃口吗?” “不,谢谢你给我留面子,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 苏臻很生气,为了表达他的愤怒,他又吃完了两盆rou。 “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去上学,我也不希望跟你把关系搞僵。”苏砚棠终于端起筷子,夹起了一块rou,但不是放到自己的碗里。 他耐心地劝苏臻:“我们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走开,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 苏砚棠低头,惆怅地笑了起来:“你看,从刚才到现在,你拒绝我的次数更多。不过我刚才也说了,由不得你。” 吃完饭,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中秋夜的月亮很圆,边缘晕染成一片淡黄的轮廓,原先那些利刃般的霓虹灯连成一片,竟然也显得温柔了起来,在比树高一些的地方连成一片热闹的星河。 苏砚棠主动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苏臻准备拒绝:“我可以打公交,还有末班车。” 苏砚棠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把车开过来。” 苏臻摊手,做了个随便的手势。苏砚棠转身要走,突然看到了什么,摘下帽子反手就扣在了他的头上。 店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三三两两的情侣,或者是家长带着孩子,苏臻将帽檐压低了一些,他除了闻到烤rou的味道,还有四处隐隐埋藏着的野兽的气味。 很近,成年野兽,身高一米七左右,是狼,气味强烈,攻击性很强。 苏臻朝对面一条小巷子瞟了一眼,突然猛冲过去,对面一个黑影同时猛扑上来。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脸上布满皱纹,双眼蒙着一层白翳,浑身骨头跟撕裂一般发出咔咔响声,嘴里发出狼嚎般的低吼。 苏臻一把捂住他的嘴,扯着头发拖进巷子深处,狠狠往墙上撞去。 那人剧烈地挣扎,发出痛苦的呜咽,顿时头破血流。 血,新鲜的血。苏臻觉得自己陡然兴奋起来,浑身的血往上涌,他狠狠摁住那人的肩膀,爪子狠狠刺下,嵌进那人肩胛骨,将狼人单手拎起来,猛砸在一个附近的垃圾桶上。 垃圾桶被砸穿,垃圾散落那人身上,那人已奄奄一息。苏臻一把将人拎起来,掐住他的喉咙,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车喇叭。 苏臻手一顿,那人猛地挣扎起来。苏臻朝巷子口望了一眼,突然收手,扔下人就跑。 苏臻转身反向跑回去,在原路乖乖站好,他收起爪子低下头,双手背后,看起来人畜无害。 不一会儿功夫,黑色的捷豹停在他眼前,车窗摇了下来,苏臻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捷豹缓缓地开了出去。 开出去半条街,苏臻突然问:“你还没问我住在哪儿。” “直接回去还是兜一圈?你不急的话,我们沿着河转一圈。” “今天是中秋节,你不需要回去陪家人吗?” “想见每天都能见着,没必要特地挑这一天。” 苏臻露出一个伤感的表情,他略显失落地说:“也对。” 出生在幸福又富裕的家庭,因而浪漫又自由。他三年前见到这个男人就知道,这个闪闪发光朝他走过来的人,拥有着他永远可望不可即的人生。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苏砚棠就当没听见,他无视苏臻的话,问:“你这一年去哪儿了?” 苏臻望着车窗外的圆月,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