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花时雨很喜欢从背后抱人,他之前也会这么抱宋元,但他是很纯情的抱,这倒不是说他一开始就那么纯情,最初还没有发现自己心意的时候,他很轻佻,会逗得人害羞。 他太早面对了父母的死亡,在那之前,他跟全天下普通的男孩一样,不,也许普通的男孩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在五岁之前,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桃花掌门不喜欢花瑛华,但不会在花时雨面前表现出来。 桃花掌门讨厌花瑛华,但花时雨更多地从母亲那边继承了相貌,他跟花瑛华一样有一颗泪痣。花流天对桃花有一种痴迷的喜爱,他并不在乎桃花之外的事,他的世界只有妻儿。花瑛华愿意跟他一起守在这个小地方。花时雨说:“想要出去看看。”被爹娘训斥了,他们入门以来就没有再出过桃花门,他们不知道外面的变化,跑腿的工作都交给师弟师妹做。 花瑛华说:“在这里还不够好吗?娘会给你做很多很多桃花粥。” 他们讨厌外面的世界,愿意蜗居一角,并且想保护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需要钱,权,名利的世界。那时候花时雨觉得花流天是全天下最好的爹,尽管他只是一心一意照顾花卉,花时雨也觉得他很厉害。 花流天说:“花草是最有生命的,它们于特定的季节开放,枯萎,来年又会回归。它们永生不朽。落下的花瓣葬在泥土里,成了新生儿的养料。这就是血脉相连。” 花时雨:“就像爹爹,娘亲,还有我吗?你们有一天也会死吗?” 花流天说:“任何人都会死的……”他们短暂地聊起了死亡的话题。花流天并没有回避。花时雨说:“死?死了会去哪里呢?” 花流天说:“就是永远地睡着了。” 花时雨:“我不要,这样你们就陪不了我了,我希望大家永远在一起。” 花流天笑了,他对花时雨说:“但是原来的花瓣不枯萎,新生的花就永远不会开。因为一棵树就那么大。你不希望长大吗?时雨,你也会有你的女孩的,她会像你的娘亲一样漂亮。” 花瑛华说:“你给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个,他也不会接受的,时雨现在最喜欢爹爹和娘亲了,对吧?” 花时雨点点头。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那场暴雨那么突兀地来临了,它淹没了所有的花,光阴就像大洪水,把所有人都冲走了。 那天,花时雨想说娘亲并没有走,她只是睡着了,她能去哪里呢,她就在这里,但是他看到爹哭了。这就像暴雨一样突兀,慌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到了他们之前说过的有关死亡的话题。 其实花不是永生不朽,不是吗?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样的,每一次的盛开,都属于不同的花,原先的花已经不在了。花死去是不会重新回来的,重新回来的只是下一朵花,但它永远都不是原来那朵。 他的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然后才发觉他哭了,他的眼泪打在地上,泪流满面,下得跟窗外的雨一样大。他用袖子擦掉眼泪,在那一刻,他有点怨恨雨,他知道他是在雨中出生,但他还是很讨厌雨,也很讨厌雨中出生的自己。 他不会让桃花掌门看见他哭,也不会让花流天知道,在他看来,爹爹是这个世上最爱娘亲的人,爹爹那么伤心了,他得努力让爹爹开心才是,虽然他也很难过,但他没有想过自己,他想让爹爹高兴,但是,爹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花流天的书里夹着干枯的桃花,那些花死了,但花流天没有埋葬它们,他把它们挪到他的屋里。连同干花一起。花流天经常关着门,不知道在做什么,花时雨打不开房门,就在屋外叫爹爹,很久才有一声回应,花时雨为这回应而高兴,而桃花掌门看不得花流天为了一个女人伤心成这样,置之不理,认为过几天,那女人在花流天心中割开的伤痕就会愈合,好像从没有存在。 花时雨会隔着门给花流天讲今天发生的事,会给他念书上的诗,讲着讲着他的声音就哽咽了下来,这很奇怪,花时雨没想着哭,但他莫名其妙就哭出来了,也许那是委屈,但花时雨不想有那样的感情,他却控制不住流泪,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他该走了。他会说“爹爹,我先走了”,其实花流天一次都没回过他。他还是执拗地这么说,总是在离开之后擦眼泪,再用水洗脸,但眼泪还是止不住掉。 但有一天,花流天奇异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就像花瑛华还在,他抚摸花时雨的头发,夸赞花时雨学有所成,花时雨抱了他好几下,花流天说:“突然这么粘我……” “之前不是更喜欢娘亲一点吗?” 花流天的状况没有好转,他是疯了,但是疯子怎么能听懂续弦的意思?于是第二场死亡降临,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血腥味,它不像花瑛华,只是睡着了,那看着像场谋杀,如果是一般人,绝对会呕出来,因为血腥味过于浓烈,但那是花时雨的父亲,花时雨踩着鲜血,黑色的靴子染不上其他颜色,他的衣服上全是血,所触及到的也是冰冷,就像暴雨一样,有什么涌入了他的鼻腔,他喘不过气,浓烈的血腥味需要花香散去。 桃花掌门要他与花流天分开,他甚至没有去葬丧。桃花掌门拆了那间屋子,埋了那片地方,但花时雨经过的时候还是能闻到血腥味。他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双手碰过花瑛华的手,也沾过花流天的血。 但花时雨没有哭,他只是太早尝过桃花酒,喝的头痛欲裂,也许他应该悲伤,但他感觉不到。他喝了多少就吐了多少,但无论如何,血腥味仍然徘徊在他的鼻腔,无法散去,他感到他的手上十分粘稠。 桃花掌门此后再没提过花时雨的爹娘,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人世,花时雨也没有提起过他们。 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提花时雨的父母,这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只是听说早逝,只有两个字。 风月山庄正逢雨季,大雨连绵不绝,一下就是几天,或者没有太阳,显得很阴,空气十分潮湿。盆栽花都被花时雨收了进来。宋元说:“也不知道外面的花会怎么样。” 花时雨说:“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也只是天命。但是它们不可以有事。” 宋元:“你还是怕暴雨淋坏它们吧。” 花时雨:“以前有一次,花全部被淋死了,没有一朵复活,这就好像某种暗示……很奇怪。” 宋元:“暴雨必然会淋死花。” 花时雨:“不是的,如果我当时……要是有谁能保护好它们,就行,那样就不会有一朵花受伤。” 宋元:“我想,有些死亡是必然的,你做过努力了吧?尽管如此,它们还是死了。” 花时雨:“是啊。”他没说什么,没说那场雨之后,他的母亲就死了,没说那些花是父亲养的,他什么都没说,也不想提起,他习惯了用轻浮跟人保持距离,不跟人换取真心。他曾经很努力地想留下他爹,但他爹背叛了他,用自杀结束了一生。那还挺让他厌恶的,他不想做那样的男人,也没法理解殉情,他从不会真正陷入一段感情,并不为此感到抱歉。桃花掌门甚至鼓励他这么做。那些男人女人沉迷于爱欲之中,就连看人的眼神都不太一样。花时雨常常对此抱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不会有人说他绝情。他没有为爱情伤心过。只是遇到宋元,花时雨就恍若惊弓之鸟,他更像那根弦,神经容易绷很紧。他觉得没有人会真的喜欢他自己,宋元也只是喜欢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那是一种乐子,花时雨也不算配合,他是真的挺怕宋元。 也许是因为雨季的影响,花时雨睡不好觉。宋元说要跟他一起睡,被花时雨拒之门外。宋元说:“双人床不用很可惜的……” 花时雨:“太客气了宋哥,您大人有大量……” 宋元:“……” 宋元:“我又不是强抢民男,你说的奇怪。有那么霸道吗?我还挺好说话的。” 花时雨:“那你……” 宋元:“打开,我一定要进去。” 花时雨:“你在说什么啊!不还是在强迫我吗?” 宋元:“……” 宋元:“这几天你心情好像不怎么好,是因为下雨吗?” 花时雨:“什么啊,我才没有那么娇气。” 宋元:“不是娇气,你要是难过,一定要跟我说。我也会因为一些事变得烦躁,今天,说到花的时候,你好像想到了别的事。” 花时雨:“……” 隔着门,也看不到花时雨的表情,宋元说:“要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很抱歉。如果说出来不会让你好受,会让你更加难过的话……” 花时雨:“我很后悔。” 就在宋元即将离去的时候,花时雨说。 花时雨:“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雨,我是在雨中出生的,所以给我取名叫‘时雨’,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跟现在一样,淋死了所有的花。在那场暴雨之中,我娘死去了,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当时我还不明白,那就是‘死亡’,我太小了,觉得死亡是很恐怖的事,但我娘的表情很幸福。我爹不能接受我娘死亡的事实,他疯了。但是……” 他顿了一下:“他才不是真疯,神志不清的人怎么会因为即将成婚而自尽呢。他那么喜欢我娘,喜欢到放弃了作为父亲的责任。但我无法为他的死亡而感到高兴,我还是很后悔,因为我在途中想到了放弃,变得力不从心,我认为我救不了他,他一心赴死,我预料到了这种事,但是,我没有阻止。我只是日复一日地跟他说我做了什么,师父说让他续弦,我也觉得他应该断了,他不是疯子,看着却跟疯子无异。但是……那天打开门,我看到了……” 花时雨:“我为我的无知付出了代价,爹死了。不管是什么,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谁都没法改变过去。我只是胆小鬼。” 宋元:“能够说出真心话的你并不是胆小鬼。你不需要得到任何人原谅。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花时雨把门打开了,月光照了进来。 花时雨:“陪我坐一会儿吧。” 他是那种男人,不太会说自己哪里难过的男人,有点倔强,但跟墨成坤又不一样,墨成坤是怕宋元担心,但花时雨完全是出自男性的自尊。花流天很依赖花瑛华,花时雨也是这种性格,他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和父亲的专情,太早失去双亲让他很容易依赖上谁,但他很警惕,不会轻易把爱意宣之于人,他会用轻浮伪装,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受伤。他很难撒娇,也很难全身心地信任对方,他不喜欢依靠别人,习惯了让人依靠。 宋元把他拉到怀里。 宋元:“头会痛吗?” 花时雨:“有点……” 宋元:“改天让应笑给你开药方吧。” 宋元:“你出生那天,下着跟现在一样的雨吗?” 花时雨:“是会把桃花打落的雨,‘花时雨’就是这么来的。” 宋元:“真是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在我看来,你父母并不讨厌雨,不然,他们就不会为了纪念,叫你‘花时雨’了。” 花时雨:“你很喜欢这名字吗?” 宋元:“比宋元好听。” 花时雨:“你让你娘重新给你取个。” 花时雨:“啊,不好意思……”他忘记宋元早跟宋家断了联系。 宋元说:“你要给我取吗?” 花时雨:“什,什么……我又不是你爹……你什么意思?这有点乱辈了吧?” 宋元:“……” 挺浪漫一事,给整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