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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月影

    零散的诸人跨进朱门?,参加中秋大宴?。敬朝第四任皇帝景珺遥遥举起酒觞,待到月影恰浮出水面,才一举饮尽。饮罢,他不自觉地看向景元绮。

    “他们都说,阿姊的名来自于月亮?”景明文被大不了几岁的景元绮抱于怀中,用依旧未变声的嗓音问道。

    是关于月亮的。景元绮开心地答道。这场宴会,也像是为月神的祭祀,凡间的她碰巧拥有仿自神明的名字,不禁拊掌称乐。

    问起父亲本名的出处,他就会笑吟吟地说,是月亮,你常瞧的玉轮,月呵……那时更漏已晚,明烛摇红,一片聚雪清光落在一大一小身上,游影相形蔓至二人脚下?,父女间的脉脉温情此世再难留。

    那时景珺却是莫名哽咽没能继续说下去,含糊不清地重复月、天宫和神仙,以及对她的珍视。景元绮不知前尘往事,单纯更喜明月,望着它,犹如看见父亲和自己,看见绮丽之说如挂彩披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身上,欲跟随流光飘向天上桃源。

    景明文的眉睫舒展开来,靠在她身边,抬起右手,指向天边那轮尚且朦胧的圆月?,“那就是月啊,是阿姊诶!”

    她也顺他的目光看去。烟灰纱雾轻拢着浓郁紫墨的夜,旁边不时悬了几丛云,中间点缀的就是略带斑点的微黄的旧月。它比平时更大更引人注目了。如同古书卷裁出的纸灯,只是月后面有不灭的烛火,取得白昼清辉使它照彻青空。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凄戚的悲凉。按理说她向来不会有种恍然若失之感,但在庞大的月影之下,景元绮感觉自己太过渺小,比起天上低垂的云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更不要说月亮了。

    姐弟二人在窃窃私语?,帝后妃嫔以及宗室们早在饮酒叙旧了。皇帝坐在李太妃的旁边?,李太妃已不年轻,保养却很得当,还能饮不少醪糟,对着景珺和容南莲不停念叨。

    “乐安也这么大了,也该有十岁了吧!”李太妃慈爱看向最年长的皇女景乐安。生母赵昭容笑了,“殿下个子长得倒是很快,一日日下来变化不少。”

    景珺有些惊讶,长女的身高明显比同龄女孩要多不少,“哈哈?,将来乐安做个高女郎?,很是不错。”语罢,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

    李太妃也细微发现了景珺的视线不时落在了他心爱的姐弟俩上,一时很是复杂?。乐安及赵昭容下去后,对容南莲说,“皇后啊,把姐弟俩牵过来吧。”

    容南莲回道,“是。”说着,就离开座位去喊他们姐弟二人。

    “阿琦,跟上啊。”容南莲发现先过去的是景明文。

    周围充斥着丝竹编钟的乐曲,若隐若现,显得交谈和走动之声如此无比嘈杂纷乱。“我跟上了、我跟上了……”景元绮小声不住喃喃。

    景明文不断回头看向她,“阿姊,快跟上来。”他有点怕阴晴不定的容南莲回去训斥景元绮,所以也跟着催促。

    李太妃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察觉出这种差别对待。她不喜欢后宫人人尊重的李太妃,即使她表面对自己还算客气?。

    凉风续续,拂向层层陛阶,使其浸染霜色寒气。她好像是在以短小身材喘着气登上一级级的白玉砖瓦,孤身一人到达殿前。那里坐有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后妃。显然,老人是等她。

    老人锐利的眼睛,无悲喜的脸庞,正大方地对着她,再滑稽扯出几丝诡异的笑容,直勾勾很是嘲讽地扑入她眼帘。景元绮被吓得不断往后退,毕竟旁边没有熟人给她壮胆。“继续,再退一步,你啊,还是摔死的好哇……”老人安心地宣告。

    “阿琦。”容南莲见她到皇帝和太妃面前还是走神,忍不住出声提醒。

    景元绮清醒过来,脚下的细光残雾顷刻消散。眼前的老人没有刚才那么恶毒暴力,只是看上去精神矍铄,但却很疲惫,一身华衣套在李太妃身上?,就像锦缎妥帖裹住枯枝,让人的目光不住停留在身外之物,而不会特意打量老人的面容。

    李太妃握了握景明文的小手,哑声说?,“好孩子,以后有福气。”容南莲欣慰地笑了。景珺表情稍微一动。她说完又便看向景元绮,“元绮,好名……长大顺遂平安就好。”还握的是景元绮的右手。李太妃觉得手心的rou和血都让她的心脏揪疼,有些喘不过气来。

    景珺接过李太妃的话,“太妃都喜欢这两个孩子就好。”太妃故作无奈却不住长叹?,“我不喜欢没有道理?,你作父亲的不也是如此么?对待亲人,哪有不爱护的道理?”

    这时?一旁的容南莲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也只好装作不懂。“孩子们来了,那让妾带他们先回去座位。”景珺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默许了皇后的所为。

    来的是平德、昭清和沌阳三位公主。这三位公主与景珺的关系一般,倒是与李太妃熟络。

    容南莲见公主携驸马都来拜见,考虑诸般最终让绿摇带姐弟俩先去后堂休息。虽然姐弟俩也没累着,还是很听话去了后堂躲避宴会前亲戚们的打趣。

    后堂早备玩具吃食,是姐弟俩肆意玩闹的地盘。“这是我的,阿姊不要跟我抢。”景明文嚷嚷,手里有一个穿彩衣的摩邓女。“胡说,你刚刚已经玩了,这时应该轮我了。”说罢,景元绮便仗着力气身高,一下子夺走他手中的佛女。

    “还给我!”景明文受了委屈,眼泪急涌而出。他鼓起身子,扑向景元绮,双手伸向那个小小的傀儡,然后极力使劲。景元绮本与他差不了几岁,优势究竟微弱,一时无法让他夺得摩邓女人偶,又没法与他的打闹挣脱,只好以很狼狈的姿势跟他僵持在这里。突然崩的一声,人偶受不住两端相反的力气,身体撕裂开来,姐弟俩失去了平衡的姿态,好一次踉跄。

    景元绮看向手中上半部分的人偶,那么景明文手中自然是下半部分。“阿归,把这种玩偶弄坏的话,耶耶娘娘饶不了我们。”她有些沮丧地说。景明文听她的话有些紧张,“我们该怎么办啊?”

    “不知道?。”景元绮毕竟也没了法子,不知如何应对?。景明文看自家jiejie也迷茫,“还能粘好吗?”她顺着弟弟的话看向人偶,“也许吧,但愿他们发现不了。”

    姐弟俩手中的是一个精美绝伦的人偶,是皇后宠爱的私藏。皇后给摩邓女穿上羽彩衣裳,留下青丝长发,形貌妖冶,姿容艳丽,双眼含情,眸若秋水。这远违释家佛意,故而也是不太能见人的妖物,只给他们私下玩玩?,宫中到处都是谶纬和异象,他们自然无法逃脱这些学说的审定宣判。

    她撕裂后的身体顿时轻盈无感,释放出来扭曲的?饕餮爱欲将当场毁灭她的幼童们提前杀死。不过,行此大事后,残缺的摩邓女的眼睛,依然挥发着寂灭金粉。

    月的影子,长满了整个殿堂庭园。所有的草木忽映出迤逦之形,所有宾客渐生有随行之影。姐弟俩在宫人的协助下勉强糊弄好人偶,就赶忙回到宫宴。此刻已有一群绿衣舞女演毕,正稍捋裙摆退场。

    怀着始终不太安宁的心情,姐弟俩习惯性地坐在一起。

    庭上麝香渐浓,不见其人,环佩先彻。舞伎们身披霞绮罗绣,垂罗曳锦,头上杂错花钿,步入大殿时满怀溶水之月,稍许夜风动鬓?。

    景元绮见着一众倾城女子,忽然想起来那个小小的摩邓女。

    她们很快在王公贵族之间开始了一曲奢华艳惊的舞蹈。酥香的华宴,旋转的腰肢,折绕的足步,还有那在碧水上绽放的茜裙,让男女老少都着迷这不肯摆脱的、永不绝的宫廷艳曲。

    乌栖时。半边月。

    景元绮有点醺红了脸,只觉得她们极美、此曲极美、此舞极美,所有的清淡风致,都在她们的脚下黯然失色。

    而景明文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早就呆滞地看着这些神仙妃子,思绪不可自拔,跟jiejie和他人一起,坠入了享乐的世界。也许是盯得久眼花缭乱,他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周围一切都淹没在梦境的不真实里。他不自禁抓住了jiejie的衣服,虽然微不足道,但这让年幼的景明文,还是有了莫名的安全感。

    毕竟正值中秋,若让舞乐夺取团聚之意,也太不妥当,所以皇帝没有再安排舞蹈,而是授意众人欢聚叙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