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mama是抓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的。

    温凊敏拉住把手之前，李珉勋猛地揽住mama的腰，在感受到mama下沉的那一刻托住她，卯足了劲往桥面移动。

    凊敏和玉珠都被拖上来了一点。

    “玉珠！玉珠！听得见mama说话吗！”

    “往上爬一点！抱住凊敏的腰，让她两只手能抓着把手！”

    “你不要催她！”李珉勋的头埋在mama颈窝，刚刚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响，可他像浑然不觉那般发出了更响亮的回应，并顺着她的力把女孩们往桥上拽，“也不要说话！先把她们拉到能让凊敏踩住棱块的位置！”

    mama从来都不知道李珉勋的劲儿这么大。

    无论是她，还是绳子另一端牵着的女孩儿们，都在这股力量下以rou眼可见的距离往桥面移动着。

    大概是因为偏心，也许也带了点对前夫的情意，她一直舍不得让李珉勋干活。珉勋吃得是最好的，用的是最好的，都是mama帮他准备的……在自己和女儿的生活费中抠索着，为李珉勋积攒起来的。

    其实mama也知道，李珉勋不帮手做事也许不全是因为自己的偏爱，也许，不是也许……他只是不愿意。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家里的旧沙发脚断了，自己心疼请人回收的费用，便和玉珠一起抬着沙发，从七楼搬到负一，而这只是母女俩共度过的，心酸又辛苦的事中的一件而已。

    珉勋在哪里？

    珉勋……珉勋在mama心里。把沙发抬下去之后mama得意地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儿子，说自己又省了一笔钱，儿子回复：怎么不叫我回来搬？你们辛苦了。

    听到句轻飘飘的话，就觉得心满意足的自己，笑嘻嘻，美滋滋地称赞儿子有心……在旁边扶着腰擦汗的女儿看到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瘦小的玉珠，帮她搬运的沙发的玉珠，累得站不直身的玉珠，在绳子的另一端，苟延残喘的玉珠……

    李珉勋感觉到下巴沾了一滴水。

    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夜空，想着一定要在雨变大之前把女孩们拉上来，不料却看见mama被眼泪濡湿的脸。嘴角抽动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在嘴边，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发现儿子正在看自己，mama猛吸一口鼻涕，“看什么？！快点拉啊！玉珠在下面难道不害怕吗？！”

    李珉勋可能不记得了，连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怀着玉珠的时候，mama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的。

    和李珉勋听到的不一样，和多年前在打离婚官司的自己说的不一样，玉珠还在mama肚子里的时候，mama是很爱这个孩子的。与性别，与什么都没关系，只因为她是mama，mama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前夫那时还没有被她抓到出轨的证据，玉珠在mama肚子里的时候，是mama无条件期待着的孩子。

    如果玉珠还有胎内记忆，那她应该还记得mama那时最爱给她唱歌儿了，已经养育过一个孩子的mama，自信又自负地觉得母亲的歌谣才是最好的早教。mama在家里养胎，每天都不闲着，常常哼着自创的歌儿，歌词流过四季，穿过溪谷，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唱给她亲爱的宝宝。

    mama还不是mama的时候，就很期待有一个小女儿。

    还是少女的mama就想着一定要把女儿当作小公主，给她买公主裙，戴粉粉的蝴蝶结，穿得体的小皮鞋，扎个小麻花辫，还要教她弹钢琴，教她画画，连教她的性教育教纲都想好了，成为mama的mama却一个也做不到了。

    “生了个赔钱货啊。”

    当时还是丈夫的前夫这么说。

    当时是玉珠的爸爸，现在还是玉珠的爸爸，永远都会是玉珠爸爸的男人，在见到玉珠的那一刻这么说。

    刚生产的女人很虚弱。一个所有牺牲与付出都被嫌厌的女人更是虚弱。

    这句话从此成了mama的梦魇。也成了她把所有矛盾都归结到玉珠身上的根源。

    mama的小公主，mama心爱的宝贝儿……mama的玉珠……

    这些快要被mama忘记的画面在mama被汗水和泪水淋湿全身的时候回到她脑海里。她又想起自己湿漉漉的身体，抱着湿漉漉的小玉珠，流下把床单都浇得湿漉漉的泪滴。

    玉珠，玉珠，不要放弃，mama会爱你……只要你回来，mama来爱你……不要害怕，不要松手，mama会抓着你……

    也许是因为江水的呼啸，不论上面有什么动静，女孩们都听不到。

    “玉珠？玉珠？你在干嘛？”

    李玉珠沉默了几秒，“没什么……就是，我抓住jiejie的腿的话，jiejie不就能两只手抓住铲子了吗……”声音细细小小的，稍不留神就要溜进风里。

    这回轮到温凊敏沉默了。

    真可爱。她想。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玉珠，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夜里发亮。温凊敏笑笑，捏了捏玉珠的手，“jiejie准备好了。”

    jiejie会爱你。

    这句话一直飘在李玉珠耳边，被风吹着从上到下把她身体裹挟。她看着凊敏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也觉得那双眼睛温柔得耀眼。李玉珠把原本垂着的手往上探，握住了温凊敏脚踝，温凊敏把meimei扯向自己，李玉珠又借着jiejie的力往上抬了一点，终于圈上她的腰。

    温凊敏累得快晕厥了。她觉得今晚的运动量比过去20年的运动量还要大，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了，只是被工业胶水粘在铁锹的把手上才能支撑着自己和玉珠。

    “好棒，玉珠，你看，我们很有默契吧。”于是她试着和玉珠说话来保持清醒。

    “……jiejie真的会爱我吗？我们上去之后？”玉珠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

    “……爱你！当然会爱你！jiejie从不说谎话。”

    “我们玉珠，喜欢吃什么？啊，我先说吧？jiejie喜欢吃土豆炖汤，哇……土豆炖汤，解酒一流，等玉珠成年了jiejie带你去喝酒啊？”

    “……好啊。”

    “那还有半年呢……jiejie喜欢喝葡萄味的，我们玉珠到时候也试试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呃啊……刚刚说到哪了？噢！玉珠喜欢吃什么？”

    “面包……”

    jiejie好时髦。李玉珠看着她垂下的长卷发，发丝在风里肆意地摇摇晃晃。这么时髦的jiejie，真的会爱我吗？是真的会爱我吗？不会……不会像弈瑾那样，只是为了捉弄我吗？

    玉珠也喜欢吃葡萄……可是玉珠没怎么吃过葡萄。

    李玉珠不敢说出这句话。她害怕时髦的jiejie突然反悔了，嫌她寒酸又丢人，便不愿意爱她了。

    “面包？面包很好啊，jiejie也喜欢吃面包……呃……就是太容易胖了……我就偶尔嘴馋了才吃……玉珠喜欢吃面包的话，应该是面包专家了？有机会带jiejie去尝尝你喜欢的面包啊？”

    不是面包专家。

    没饭吃的时候，面包就会被一群像jiejie这样怕胖的女孩儿剩下。面包不贵，又管饱，玉珠捏着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反复斟酌，不断对比权衡，最后吃着吃着就喜欢上了。

    李玉珠不回答，温凊敏的嘴也没停下。

    “但等下吃面包可不太行啊……咳咳……jiejie有点口干……我们还是吃汤饭怎么样？热腾腾的汤，有点辣辣的，喝下去之后全身暖洋洋……胃里都舒坦。玉珠能吃辣的吗？”

    “……有点想吃酸的。”

    “酸的……那泡菜汤不错？哈，jiejie刚好知道一家泡菜腌得很好的店，做汤也一绝……薄厚适中的五花rou，加一口泡菜中和肥油……”

    ……

    温凊敏还在说着什么。李玉珠听着，没回答。她别过头，抽了抽鼻子，把脸贴在jiejie背上。

    声音是往上走的。

    李珉勋听着女孩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里的劲儿一点也不停歇。

    他直直地看向一片黑的底下。适应了昏暗的眼睛便能望见江面浪花的光，凊敏的话在李珉勋耳边回荡，“玉珠，jiejie会爱你的，等我们上去，jiejie来爱你！”

    水光映射在坡面，像舞台聚光灯一样，把桥上的人儿的心都点亮。

    李珉勋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着自己。

    中学时期就感受过诸多爱慕之心的他，却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心意。

    与表现出来的冷淡不一样，李珉勋会在女孩们告白之后开始观察她们，细致到她们的口癖，笼统到她们的个性，李珉勋在心里评级，从1到10，苛刻严谨。她说脏话，真粗鲁，mama不喜欢，而且会把玉珠带坏……她在课上顶撞老师，今天是顶撞老师，说不准以后就会和mama不对付，会为难玉珠……她有点幼稚，如果要照顾mamameimei又要照顾她，岂不是在自找麻烦……李珉勋那时是出了名的绅士，从不当着勇敢告白的女孩们的面拒绝她们，可女孩们不知道，李珉勋私下拒绝她们的时候，已经在心里百般斟酌，评级完毕，不知道那期间有过多少刻薄评语。

    但是凊敏不一样。

    凊敏不一样……

    睿智的凊敏，温柔的凊敏，爱撒娇的凊敏，笑起来那样明媚，做事也利落漂亮，完全是李珉勋期待中的那副模样；凊敏的怀抱，凊敏的声调，凊敏轻声喊着他的名字把他往怀里抱。

    他的凊敏，有让他心安的能力。

    温凊敏总说自己不是他的心理咨询师，虽然她的专业是心理学，但不代表她有义务负责调节李珉勋的郁结。凊敏也曾多次给他推荐心理咨询室，希望他有问题就去找有证的医师治，而不是为难她这个半吊子学生；李珉勋还记得她说这些时候的表情，眉毛皱着，嘴也撅着，着实是可爱极了。

    凊敏，凊敏，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夜里，是你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张的合照？它现在还放在我的钱夹里。作为成功逃离密室的纪念，我们拍了这张照片。你贴着我后背，手攀上我肩膀，笑得乖乖的，好像很依赖我。可是凊敏，凊敏，不是你依赖我，是我依赖你，凊敏，凊敏，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撑着我，温暖的眼睛望着我，告诉我，“没关系，我们能一起出去，”我那时怎么可能有勇气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喘息，再冷静地逃出去？

    我们一起，真好，我们一起。mama可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mama；meimei也可以不再是我一个人的meimei；而是会成为我们的mama，我们的meimei。我可以不再是一个人，因为有你在身旁，有时候我也可以把重担放下。

    凊敏。凊敏。

    李珉勋像是在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盯着，血丝布满他瞪圆的眼睛，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因为太长时间睁着。

    凊敏会爱玉珠的。凊敏会爱mama的。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李珉勋的大脑被这认知占据。

    他越拔越起劲，越拔越兴奋，额头上的青筋像要爆开那样鼓起，嘴角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幸福而咧起，假如mama回头看见他这样的表情，怕是都得吓晕过去。

    凊敏，凊敏，快上来，快上来，和我一起。

    凊敏，凊敏，你知不知道，有了你的承诺，我才有勇气抓着绳子的这一端，让逃跑的意志力回到我的身体里？

    凊敏不知道。

    凊敏只知道风在她周身徘徊，把她吹得像风筝那样摇摇晃晃。

    她目不转睛地，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直到对上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炯炯得异常，她看见月光正从李珉勋身后洒下，整个人在炙热的期待中燃烧。

    “嗙——”的一声响。

    铁锹被扔在一旁。

    温凊敏还没反应过来，就猛地撞上了李珉勋的胸脯。坚实的，湿热的，衬衫贴着肌肤，温凊敏贴着的那处，内里正激情跳跃。她的脸被浸湿了，也许是李珉勋的汗水，也许是自己的泪水，活过来了，温凊敏想着，活过来了。

    她深深呼吸，把人身上蒸腾出来的热气和江水的腥气一并吸进肺里。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温凊敏喃喃，手臂环上李珉勋的腰，把脸靠在那人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李珉勋搂着她的腰，轻轻吻上她额头，“凊敏，凊敏……辛苦了……谢谢你……”

    天还是黑压压一片。

    在李玉珠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温凊敏和李珉勋抱在一起，mama跌坐在地，大家都一身水，一身泥，看着这些，她心里却是没由来的平静。

    突然温凊敏转过来，朝mama和玉珠伸出手，蓄不住的晶莹还在脸上滑下，眼里的温柔与坚定却是那样坦荡。

    李玉珠看看她，又看看mama。mama也正望着她。她微微笑着，一点一点往玉珠这边爬，接着握住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反复摩挲。眼泪从她脸上落下，落在李玉珠手心，凉得发烫。

    李珉勋抱紧了温凊敏，一下一下挪动到玉珠身边。

    温凊敏把她搂进怀里，也把mama搂进怀里。李珉勋把她们都圈在自己怀里。

    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蹭在了谁脸上，谁的眼泪流进谁嘴里，咸咸的，滋味是江水所不可比拟。

    “玉珠，玉珠……我的小公主……我的宝宝，我漂亮的玉珠……”

    向着市区走的时候，mama牵着玉珠的手唱起了歌儿。风在为她伴奏，抑或是这歌儿的调子飘散在风中，悠悠的，细腻又温柔。

    mama牵着她左手，jiejie牵着她右手。哥哥背着她，伴着歌声把玉珠颠一颠，往光亮的方向走。

    她们慢慢地走，渐渐把昏暗的桥甩在身后，渐渐把两边阴沉的大树甩在身后。mama在和凊敏聊天。聊她的爱好，聊她的学业，聊她的父母。李珉勋时不时也插一句嘴，被mama骂没礼貌，只好又把玉珠往上颠一点。

    温凊敏看着李珉勋吃瘪的样子笑了。拍拍他的屁股，饶有兴致地和mama学刚刚唱的那首歌儿。

    李玉珠的头埋在哥哥颈窝。

    一点也不嫉妒，反而很幸福。

    又因为太幸福了……害怕自己没法抓住。

    这么幸福也可以吗……我这么幸福也可以吗……

    mama和jiejie一齐唱起歌儿，“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

    哥哥也加了进来，“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他完全跟不上调，惹得mama和jiejie一阵大笑。

    玉珠也笑了，浅浅地扬起了嘴角。

    这么幸福也可以的……

    这么幸福也可以的……

    李珉勋还在不服输地嚷嚷，忽然感觉到有一滴眼泪滴在他锁骨上，和自己的汗水融在一起，流在他胸膛，流在他心上。

    他沉默了几秒，又唱起歌谣，“玉珠，玉珠……我们的小公主……我们的宝宝，我们漂亮的玉珠……”

    玉珠闭上眼睛。在歌声中睡着。

    因为哪怕不睁眼也知道……人群的方向，光的方向，家的方向，就在自己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