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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895节

    耶律释鲁气得破口大骂,但周围都是人,且处于慌乱之中,便是想下达命令也无法。只能指望有部落头人带着部众挡一挡了,否则实在过于难看——两万多人被五百骑撵着屁股跑,成何体统?

    很遗憾,到最后也没人留下来这么做。所有人都在策马奔逃,一口气跑出去数十里之后,直到马儿跑不动了,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而此时,夏军追兵早就不见踪影了。

    “丢人啊!”耶律释鲁跌跌撞撞地下马,回首看着来处的茫茫草原,心中悲愤。

    诸部酋豪们也有些羞愧。

    方才完全是自己吓自己。夏人不过数百骑,能造成多大威胁?但所有人就跟着了魔一样,争相逃跑,完全没有停下来御敌的意思。

    当然他们不是主要责任人。

    撤退之时,耶律释鲁曾命令乙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但他们究竟有没有执行,大家都看到了。这帮孙子,一定在夏人发起追击的那一刻,就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爷爷……”长子耶律绾思牵马走了过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步军还落在后面呢,得派人去接应他们。”

    “步军!对,派人接应。”耶律释鲁如梦初醒,立刻下令道:“绾思,你挑选五千骑,沿来路回去接应。”

    “好!”耶律绾思也不废话,立刻点了迭剌、楮特两部三千骑,又叫上了六部奚、室韦、鞑靼两千骑,携带好骑弓箭矢,沿路返回。

    耶律释鲁想了想,又唤来两人,令他们各引三千骑,前往放牧牛羊的地方,谨防遭到夏人突袭,保住己方的食品来源。

    左一道命令,又一个吩咐发下去之后,耶律释鲁喝点水,吃了几口干粮,感觉好多了,思维也渐渐明晰了起来。

    今日这一仗,败得实在有些惨。

    六千多步兵伤亡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不知道还能撤回来多少。

    诸部骑兵,加起来也损失了数百骑。方才撤退过程中,又不知道被人斩杀多少,估计不下千骑。

    这一把,损失真的有点大。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战斗不至于打成这个鸟样。

    夏人固然能打,但他们不是没有缺点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被圈在车阵之中,行动迟缓、呆板,没有主动权。

    契丹可以选择战或不战。正面打不过,不打就是了,就跟着sao扰。

    火烧、烟熏、挖路、制造烂泥塘,可想的办法很多。

    辽东不是草原。不像草原上找处水泊都难,这里大小河流众多,沼泽也很多。战场上打不过,就盘外招多想想办法。

    “吃过一次亏,该长点记性了。”耶律释鲁长叹一声。

    ※※※※※※

    魏博夫子们又被驱赶出了车队,打扫战场。

    这次的收获有些大。因为在战斗中有大量骑兵被斩杀,因此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极多。既有完好无损的,也有很多伤马、死马,这会一一开始处理。

    他们中的部分人被分配了契丹人遗落的兵器,这会正在给伤兵补刀,搜刮财物。

    “我说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劲?”有陪同出来的龙武军士卒说道:“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契丹人能给你们什么?被掠去了,怕不是要当奴隶,永无出头之日。”

    夫子们抿着嘴唇不说话,继续闷头干活。

    “别不说话。”有军士对他们的态度很不爽,刚想揍人,便被军官喝止了。

    魏博夫子吓得躲到一边,不过眼神中满是不服。

    夏军刚刚得了一场大胜,他们确实不敢炸刺,但要说心服,却也没那么回事。

    “圣人开国称制,大夏如日中天,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军官说道:“安东府很差吗?老子连青州都不想待,就愿到旅顺当个折冲都尉。好好种地过日子的,欢迎。若有所图谋,不安分的,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作乱了为止。我就不信等到你们儿孙那一辈,还这么脑生反骨。”

    军士们听了,纷纷叫好,魏博夫子默默干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官也不以为忤,道:“打扫完战场,再去割草喂马,勿要懈怠。”

    说罢,直接走了,懒得再管这些人。

    人固然趋利避害,但也是情绪化的,他不指望魏人现在就死心塌地。

    有些事情,就得靠时间来化解。第一代人敢于反抗,不愿妥协,高压镇住就是了。只要不给他们机会,反抗性就会一代代削弱。

    而历史,本就是这么一个轮回。

    黄巢之乱到北宋建国,将近八十年的时间。北宋初年的人,与唐僖宗广明年间的人,是一回事吗?

    八十年沧海桑田,魏博镇都被屠戮了三遍。

    河北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契丹逐渐崛起,南方得到了大发展,西北河陇之地碎得更加厉害。

    军队风气变得更加恶劣,从一开始单纯要求赏赐的武夫变成了待价而沽的兵痞,战斗力一跌再跌,虽经郭荣整顿也难掩颓势——战场上耍滑头、保存实力、待价而沽、拥立新主这种事,在朱温、李克用时代是很难想象的,根本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这么做,都得奋力死战。

    百姓、武夫、官员、制度、经济、人口,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博诸州,自然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听话的人要么杀了,要么老死了,传承也断掉了,风气自然就会改变。

    现在的魏博诸州百姓,如果不出意外,将是旧魏博的最后一代人了。他们或许很难改造好了,但他们的子孙可以。

    刘鄩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静静听着方才的一番对话。

    “安东府要想发展,其实还是需要魏人参与进来,但得剔除桀骜不驯之辈。”他轻声叹道:“慢慢来吧。”

    ※※※※※※

    休息了一晚之后,车队继续北行。

    从七月十四日开始,整整五天时间,没有遭遇任何大战。

    契丹人派出了中小规模的骑兵反复袭扰,但收效甚微。

    他们方经大败,士气受到了挫折,根本不敢硬冲。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撒丫子跑路,那么可想而知这种sao扰的效果有多差了。

    对夏军造成最大困扰的,其实还是被契丹人破坏得坑坑洼洼的路面。

    诚然,车可以走山路,可以过颠簸的路面,但终究还是平坦的道路最好走。

    路面一坑洼,不但速度降低,车辆磨损也会加大。更别说,契丹人挖的壕沟还需要派出人手取土填平了。

    可怜这条驿路,唐人势力退走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维护。渤海人占领辽南之后,倒是整修过一番,但投入也很有限。如今被契丹人大肆破坏,基本算是废了。

    七月二十日,刘鄩已经远远看到了辽阳半坍塌的城墙。

    也是在这一天,契丹人再度大肆聚集,人数似乎比上次还多,大概有三四万人。

    旌旗漫山遍野,鼓声响彻东西南北。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孤独的车队行走在苍凉的草原之上。

    车队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奔驰不休的骑士牧人。他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原野,掀起了漫天烟尘。

    车队坚定向前,没有丝毫迟疑。所至之处,密密麻麻的骑兵如潮水般散开,慌不迭地退往两边。

    车队走过之后,潮水再度合拢,慢慢跟在后面。

    龙武军数千将士,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潮水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将这艘孤舟掀翻,只能目送他们劈波斩浪,一点点向前。

    二十日夜,契丹人发起了势若疯虎的进攻。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再拦不住,明日夏人就能进辽阳城。虽然这是一座已经半废弃,城墙半倾颓的破败城池,但多少有点遮护作用,一旦让这些兵进了城,再想夺回来就很难了,甚至可以说不可能的。

    而辽阳这个位置,也是驿道交通的核心枢纽之一。往前推三十年,唐人尚未退走的时候,唐廷出使渤海,或者渤海遣使入长安,都要经过辽阳——耶律释鲁可是知道,唐文宗之时,张建章出使上京龙泉府,就在辽阳暂歇过,彼时辽阳城尚有数千唐兵驻守。

    契丹经过血战从渤海人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何能轻易让出去?

    于是夜袭开始了,但又很快结束了。

    夏人即便是在夜间,也非常警醒。他们燃起火把、火盆,刀枪森严,严阵以待。

    而且部伍整肃,法度森严。一部分人席地而卧,用木板、粮袋遮蔽身形,躺下休息。即便车队外围鼓声隆隆,杀声震天,但该休息就是休息,不受丝毫影响——打了这么多年仗,不会在战场环境下抓紧休息恢复体力的,早就被淘汰了。

    契丹人左冲右突,闹腾了一整夜,除了丢下千余具尸体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二十一日一大早,随着鼓声响起,车队慢慢调整阵型,坚定无比地开进了辽阳城。

    东南风之中,刘鄩仿佛听到了契丹人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耶律释鲁又喜又怒。

    喜的是终于下雨了。雨一来,骑兵固然没法驱驰,但马车也不便行走。

    怒的是今年雨水为何这么少?怎么不早点下?

    他立刻率部退向了远方,召集诸部头人商议。

    第045章 辽阳与建安

    辽阳城内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寺庙。

    据俘虏的契丹人说,昔年唐军撤走之后,寺庙内的僧人还继续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离开——没了人烟的城市,自然维持不了寺庙等不事生产的设施。

    至于唐军为何撤走,俘虏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们不是先来者,只知道个大概,即幽州内部血腥的倾轧与权力争夺,使得外镇将放弃了这座安东都护府的首府城市。

    刘鄩对此表示认可,毕竟幽州历来有外镇将带着军队入城,给前任节度使“奔丧”的传统。谁带来奔丧的人多,能打,那他就是幽州留后,坐等朝廷给扶正就行了。

    辽阳,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代放弃的——很遗憾,长安那边也缺乏详细的记录。

    唐军撤走之后,渤海人等了几年才过来占领。毕竟幽州镇的积威还在,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渤海国只有七八万军队,面对幽州武夫没有必胜的把握,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真的走了,连百姓都一起带走之后,才终于派人过来接收。

    随后就是契丹与渤海的战争了。渤海渐渐不敌,辽西丢失。如果没有夏军北上,接下来辽东也要丢掉,几年后阿保机就攻破其南京,在鸭绿江边钓鱼了。

    “……道人以德则人不安,是以天地交和……将军龟鹤之岁,禄位日新,长为社稷之臣……作镇北门,为国藩屏……西方大觉,寔曰圣人……”

    刘鄩蹲下身子,轻轻擦拭了一块石碑上的灰尘、雨滴,细细辨认。

    这应该是辽阳当地军将集体作的某佛门石经的一部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香火鼎盛,一如这座城市。

    “安东都护府,一退再退,退到辽阳,终于放弃了么?”刘鄩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在藩镇为将之时,终日蝇营狗苟,与人争权夺利,想着如何上位,既防备着上级节度使打压,也担心底下大头兵们鼓噪作乱。在这种情境下,他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没什么理想抱负,那太奢侈了。

    淄青镇覆灭之后,有些烦恼骤然消失。他现在不用担心军士作乱,上面也没有哪个疑神疑鬼的节度使要办他,反倒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光复失地这种事情,你道他不想做?只不过以前没机会罢了,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刘鄩莫名地有些开心。

    后世史书会不会记载我转战数百里,一路北上,打得契丹闻风丧胆,收复辽阳的功绩?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缺口。”刘鄩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