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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5)

    小别墅的工程改建已全部结束,顾虑到屋主吴老先生与亡妻感情深厚,三浦澈特意保留了那间屋子原有的布局,又从老人的叙述里总结出他夫人喜爱的装饰器具,额外做了多层内饰调整,哄得吴老先生分外开心,与他成了偶有联系的朋友。同事说他老人缘真好,得知这心思才叹,缘分也得人力来修。

    吴先生早年从事外贸发家,世纪初就投入淘金热,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地段有好几处房产,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老一辈看重信誉,早前相约的设计团队个个殷勤打包票,听他要求后直接刷走一半,剩下的只有三浦澈坚持下来。

    年轻人能吃苦的,少之又少,他宽心赞许,逢人便夸小伙子有一手。相熟的生意伙伴纷纷找他做改建,三浦澈算是揽下一堆硬骨头。

    这些单子费心费力,最大的好处便是拓宽他的交际圈子,前两日吴老先生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一场酒会,三浦澈欣然答应,并邀请李冬青做女伴。意外的是,她竟然不拒绝。他大喜过望,提前准备起西装礼服。

    丁蕙如听说李冬青答应邀约,更加欢喜。心里那些隐约的预感暂时消弭,她想,我们咚咚应该是想开了吧。

    酒会在路易庄园举办,当日,李冬青乘丁蕙如的顺风车抵达,三浦澈守在庄园门口,绅士地折起小臂,将李冬青纳入自己的臂弯。而丁蕙如直奔陈喻而去,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做陈喻的副手,一同相看一尊香樟木雕佛像。

    那尊佛像,陈喻粗浅看过照片,也找到所里的专家帮忙鉴定,象头人身,独牙持斧,捻珠握莲,基本可以判断是象鼻财神。

    象鼻财神是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和善仁慈,在藏传佛教里称作自在天,是守护之神。寓意上十分吉利,想出手,难度不大。不过十二世纪的香樟木保存至今,殖民者搜刮时又不注重保护,佛身难免有些损耗。此次前来主要查看木质保护情况,协定基本价格。

    丁蕙如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求开个眼。别说,做拍卖这几年可比学美术的时候实在多了,至少能切身见识到流散四地的珍宝,能亲手将它们交到珍视者的手中。她很爱惜这份工作,愈加上心地听陈喻与路易斯商谈。

    一楼大厅装点得富丽堂皇,墙雕是明显的洛可可风格,三浦澈给李冬青细细介绍繁复之美。来参加酒会的人不算多,尽是主家旧相识。邀请他们前来的吴老先生与好友在屋外闲谈,三浦澈不好去打扰,李冬青也跟着躲在里头仔细观摩。

    夏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罗德小姐曾误入一场田园酒会,遇上一对貌合神离的年轻夫妻,在如此盛大的宴会上撕破对方的伪装。行将就木之际,拔出短刀,拉着彼此陪葬。那是罗德小姐第一次瞧见喷涌的鲜血,动摇了自杀的决心。李冬青印象深刻。

    喧杂的场合里,庄园主路易斯从侧边楼梯下来,挽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丁蕙如说,路易斯太太比路易斯小了快20岁,阔太太擅长保养,看起来更年轻些。上次的项链就是陈喻从她手里拿到的,女人十分讨厌那串华美的红宝石,逮着机会就出手。陈喻推测这项链是易主而得,惹了现主人烦心。看女主人对宝石的嗤之以鼻,丁蕙如对陈喻的推测表示赞同。

    法国人爱好集会休闲,好友相聚吃喝盛宴。闲人蹭面子而来,跟不上主家的对话。李冬青和三浦澈就拿了点甜点,在小窗台边对话,大厅里是悠扬的圆舞曲,他邀请她跳舞,冬青摆手:“澈君不会不知道我平衡感很差吧?”

    三浦澈拉过她小手,轻轻握在拳头里:“试试看,有什么关系?”

    试试看就试试看!于是李冬青连连踩在他的脚尖,她慌忙道歉,想要逃,又被他拉回来。三浦澈单手扶在她的腰,掌心沁汗。他掩饰着慌张,耐心引导。

    冬青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方面却一直很笨。德国舞会上差点撞翻成排的酒杯,现在踮着脚尖想把控节奏,又是一头雾水。她紧张得要命,身体都绷紧了,三浦澈却越看越欢喜。那么会拿腔拿调的小学究,偶尔露出一些马脚,是很可爱的。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小冒失。

    林敢与路易斯聊完今年白兰地的产出质量,斜眼一瞥,正好看见李冬青撞在三浦澈的肩口,表情有些羞赧与惊慌。那双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小手细细长长,反着光,跟白缎子似的,绕得人想入非非。

    她怎么在这里?这男的不是之前来抱怨的那个?他们俩成了?

    他目光如炬,路易斯碰碰他的杯子,挑起下巴:“那是老吴介绍来的小建筑师,我过阵子打算改建庭院,怎么,你认识?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他不等他接话,摇晃着酒杯朝那对笨拙的搭档走去。法国男人身上特有一些温和的亲近感,少一分生硬,多一分便黏腻。路易斯把控得正好:“你好,是三浦先生吗?”

    三浦澈微微松手,将此人与宴会人物对上号来。老吴介绍的单子自然不会是什么轻松活儿,但分量肯定不轻,他谦和地笑着,希冀能给这个主顾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说起两句与老吴的关系,李冬青环着他的手臂,眼神却呆呆地看着前方这男人。

    先前只在暗色灯影中撞见他,现在才真正看清他。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短短几年,他变化好大。李冬青说不上来,只短短一次目光的交接,她已经尽力躲开。明明是和平分手,为什么总是会生出小小的愧疚呢?

    老练如狐,路易斯捕捉异样的气息,偏头就问是不是认识。林敢垂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目光转移到三浦澈身上,也转开话题:“没记错的话,我见过这位先生。”

    他报上酒吧名号,三浦澈嗯嗯称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无非事业、爱好与女人,路易斯有些中年男子的八卦,说着说着便探寻她与三浦澈的关系。

    三浦澈隐晦一笑:“朋友。”

    答案很暧昧,三浦澈知道李冬青不会当众令他难堪,便刻意引人遐想。路易斯哈哈大笑,神色揶揄。林敢默不作声,喝下杯底一点白葡萄酒。一个善于钻营的人对于危机很敏锐,未名的情绪在空气中涌动,路易斯的笑缓和了气氛,三浦澈却知道,李冬青不对劲。

    后庭的花园养了许多植物,他爱好进山寻木,对花草也略有涉猎。重瓣的蔷薇与山茶交错开着,两朵硕大的白紫色绣球随风荡,还有香豌豆,八角金盘……李冬青问一样,他便答一样。她自己的名字也是植物,是随处可见的却顽强挺拔的冬青树。她说冬青太普通,可他很喜欢。

    花园一角的秋千有些老旧,这棵调皮的冬青树想上去试试,高跟鞋没踩稳,直接崴了脚,三浦澈扶她坐好:“我看看。”

    宴会厅的光亮亮地打出来,他蹲在地上,拇指擦在那瘦削的脚踝,还好只是有些红。冬青故作可爱,努努鼻子讨饶:“澈君,我都崴脚啦,再不荡秋千是不是很亏呀!”

    就会讲歪道理!三浦澈觑她,还是听话地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推起秋千。只是这个力度……李冬青觉得,怎么那么像坐轮椅呢?

    “澈君!再用力些嘛!”她自己加力,顺着惯性飘荡,三浦澈被她逗笑,也加大力气。秋千飘在最高点的瞬间,李冬青笑开了怀,仰天数星,她仿佛坐在云上,真想一直就这样快乐。

    风在伴奏,三浦澈悠悠就问:“冬青,你认识刚刚那个男人吗?”

    丁蕙如的劝导仍在耳际,李冬青这次决定不装傻,朗声坚定。

    “嗯,前男友。”

    “放下还是没放下呢?”

    李冬青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应该是放下了?”

    应该?她精通糊弄,却很少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几乎是一瞬间,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三浦澈想起她当下的躲避,忽而有些失落。秋千慢慢停顿下来,他绕到她身前,半蹲下来,秀长的眼睛闪过许多情绪。他想问,你还喜欢他吗?那为什么要分开呢?为什么已经分开了却不愿意接受我呢?

    他是果决的人,从国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追杀一匹受伤的鹿,父亲就认定,他的儿子一定心想事成。可现实果真如此就好了。雷厉风行的人有畏难的一面,因为在乎才更害怕失去,他不想她讨厌他,更不想因此失去她。

    眼波流转,他温情地看着李冬青,真想将这些心里话告诉她。可他嘴笨,柔情蜜意到了嘴边都变得无比平淡。

    李冬青仰头看着他,小腿在半空打晃,像只温和的小刺猬。她叫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三浦澈喉间微涩,不知如何回答。眼前有只小刺猬露出肚皮,笑得那么可爱,到处是花香,闪闪的眼睛里像住了星星。他第一次觉得星星竟然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冬青……他上前一步,猛然将她拥入。

    瘦削的身体被他紧紧抱住,李冬青感到有些窒息。好久不曾这样被抱住,两具身体一点缝隙都没有。搭在他的颈间,侧过脸便是这耳垂guntang的温度。

    她又问:“澈君……怎么了?”

    怎么了?能怎么了呢?不过是那只逢魔时刻住进身体的妖怪变成他的心魔。

    丁蕙如告诉他,李冬青曾有一段很甜蜜的恋爱。他预设过这感情的浓度,还是错估了自己的判断力。丁蕙如说得对,为什么要任由一个人心里住下别人呢?我不够好吗?我不能把他挤走吗?

    他死死地抱住李冬青,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过了好久,他才说:“对不起,冬青。”

    李冬青不明所以,以为他在愧疚这不打招呼的拥抱,轻声安慰他:“没关系的。澈君,你要不要告诉我,你怎么了?”

    三浦澈晃晃脑袋,他知道她肯定又误解了自己,我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会觉得我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能够一直彬彬有礼呢?像那只被自己追到尽头的小鹿一样,他有些沮丧:“不是的,我知道我很唐突,但我不是说这个。”

    脑袋搭在她的脖颈之间,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慌张与笨拙。他从小就不善于表达,到了这样剖心置腹的时刻,更感到紧张。

    李冬青拍拍他后背:“澈君,你慢慢想,想好了我都听你说。”

    别样的温和让他舒缓心境,三浦澈慢慢规整好语言:“我嘴很笨,说不出漂亮话。之前那次寿司其实是我特意给你做的,没想到还是表白失败了,你已经告诉我,是把我当作朋友了。但是对不起,我还是很喜欢你,喜欢到会做出这样的突然的举动。我们真的……不能试试看吗?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冬青……”

    “澈君——”李冬青双手抚摸在他的后背,喉头哽住。

    李冬青,你何德何能呢?可以让觉都睡不饱的人为你亲手下厨,又让这个人跨越半个城市来向你表白?你到底有什么好呢?她一边抚摸他,一边想到自己的病:答应他再让他知道我的病会更难过,还是一开始就断绝这可能性更令他难过?两头都是难过,怎么选呢?

    心里像扎了刺,她的澈君是多么赤诚地对她好,可她只能两难择其一,让他承担其中一种后果。再拒绝一次,就会疏远了吧?她不断权衡,眼眶模糊,硬生生叫这心焦给逼出了两滴眼泪。三浦澈抱着她,看不见她的艰难。

    李冬青扁着嘴,将眼泪咽回去:“澈君——你让我想想,好吗?”三浦澈环着她,轻轻点了头。

    从花园回去又遇上出来透气的林敢,他们站在几步开外的距离。郊区夜凉,三浦澈将西装脱下给她罩上,问她:“真不喝点吗?路易斯拿出来的都是好酒!”

    李冬青微笑:“澈君忘了?我已经戒酒了。”

    声音不大不小,牢牢实实,刚好落在林敢心里。热闹的人群外,他看见水晶灯下那个耀眼的人。莫皓霖说得对,她不如之前好看了,可是能怎么办?只要她出现,他总是不可避免地将目光定位到她,搜救犬都未必如此迅速。

    他叹叹气,点燃一支香烟,似乎要过滤什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