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第45节
李景焕不让自己想下去,忍着头疼低语, “阿缨,你不应来此。” 卫觎不是声称对她庇护得紧吗, 怎会放任她独自面对这些人的视线,受这些人的讥嘲。 簪缨满心的好兴致顿扫一空, 冷脸扯回衣袖。 旁人不敢插嘴,独顾细婵看看太子,又看看簪缨的脸色, 不动声色向前挡了半步。 温软柔腻的触感在指尖消失,李景焕手指下意识一紧,怕弄疼她, 忍痛松开手。崔馨在一旁早忍不住了:“傅簪缨, 你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 你眼里哪还有天家威仪?” “闭嘴!” 李景焕怒视崔馨,眼里怒焰嚣天,那一瞬的凌厉,好似一尾恶蛟潜在他眸底深渊,寒戾异常。 崔馨登时吓得倒跌几步,心窍冰凉,“表、表哥……” “天家威仪?”簪缨偏要接下话去,含笑轻念。这四个字,可谓她今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在宫里居住十余年,旁人眼里尊贵不可企及的帝王皇后,在她眼里,不过如家翁家媪一样寻常。只不过从前,她以为那是对慈爱亲切的父母,如今,只当作一对糊涂夫妻罢了,何处值得敬怕一分。 至于李景焕,簪缨轻瞥神色难堪的崔馨,“李景焕这个名字,唤不得么?我不称太子,只因在我心里,他——” 不配。 “阿缨。”李景焕上前遮住她的尾音,少女身上的清甜芳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呼吸,如嗅鸩毒,越沉迷,头盖骨越是疼得似要掀起来。 可李景焕始终维持着一抹孱弱笑意,“别这样,对你不好。” 她可以骂他,但入了这么多耳目,会伤到她自己。 崔馨已在心中尖叫:她又叫!她又叫!谁都不敢直呼表哥名讳,她凭什么有恃无恐!表哥为何吼我却不生她的气!丢脸死了!气煞我也! 她手中好端端一条丝帕被扭得变形,一张精心装扮的飞霞红妆面,这会儿憋得有如猴臀,也没人理会她。 却说李景焕上前一步的同时,簪缨早已蹙眉后退,顾细婵同时迈前一步,对太子福身倩笑: “小女子给太子殿下平安。阿缨,这边怪热的,咱们去王夫人那里歇歇吧。” 同时李星烺也带着浈和过来,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傅小娘子,打个圆场: “想是皇兄今日闲暇,也来游览景致,弟在杏坛边设了宝帐,有美酒佳酿,不如皇兄赏光,共饮一番?” 李景焕冷笑,所有人都在护着她,自己倒成了个恶人。 他点指按了下眉心,回袖,当众向簪缨叶手一揖,声轻气柔:“孤当日在华林园伤了傅娘子的心,今日,特来向傅娘子赔礼。” 看着太子当众折下腰去,周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 太子殿下一向以稳重沉傲之姿视人,此日当众向一女子折腰,过后京中又要添桩谈资了。 谢夫人与王夫人坐在那亭中,远远瞧着曲桥上人影攒聚,按理说,应过去拜见太子,可太子殿下明显是冲着簪缨来的,又不好过去。 谢夫人忧心忡忡,“这位殿下倒真舍得下脸,不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王夫人秀目微凝,“便看小娘子如何应对了。” 簪缨没有应对,她没兴致在此陪人做戏,随他躬在那里,转身便走。 今日的集会到此,也是意兴阑珊了。她携着顾细婵,对站在外围的几位女郎歉意一笑,打算去向王夫人告辞。 才迈出步子,只见一溜人烟顺着曲桥趋步而来,阻了她去路。 同时一道尖柔声音响起:“皇后娘娘为傅娘子添几样筵礼助兴!” 簪缨冷冷扫眉,看见显阳宫的佘公公带领几个小黄门,捧盒而至。 她心想,这对母子真是一路作派,暗地里祸害完了人,明面上又摆出诚意十足的架势,伏低做小,示众于人,给她搭出个台阶来,示意皇家已让步至此,她再不就坡下来,便是不恭不顺。 可她偏就不恭不顺了,又能怎样? 簪缨正待开口,忽闻乐游苑入口处,传来地动山摇的一声呼喝。 随即便见一排形状清奇而诡谲的巨形山石,流水一般流入园中,景象蔚为壮观。 细看,才发现那奇石之下,有一排肤色黝黑,发盘螺髻的僧祇奴举臂托石。 僧祇奴后,又有一排新罗婢,手捧玉盒次第随上,玉盒敞开,卧在黑绸底上的山参洁白如玉,须蒂分明,根根皆是百年老参。 新罗婢后,又有一名弱骨丰肌的青袍道童随行,双手托着一只金丝楠木盘,上叠一件法金道袍。 场中人面对这赫赫声势,议论纷纭,不知其所由来。 王夫人不禁挽帛站起。 一长须佝偻老者最后至,长眉蜂目,其声如鸷,扬声向此间东道禀明:“三吴商人檀棣,敬呈王氏主母。敞家主多谢王氏作东款待自家甥姪女,无以答谢,略献薄礼。上呈山石数樽,土参几盒,九莲峰张天师加冠日所著旧袍一件,略表心意。” 末了,老者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商门习气,不知高低体统,还望贵人不弃。” 簪缨眼中闪过一缕茫然,不动声色地注视蜿蜒在青石道上的一众健奴纤婢,与那名眼生的老者。 周遭士女更为哗然。三吴乃是南朝第一富贵地,商船如织,金镒磊砢,可与全盛时的汉朝两京相媲美。吴兴、吴郡、会稽是为三吴,平常人士作自身介绍,吴兴人便是吴兴人,会稽人便是会稽人,从未有用“三吴商人”,一语囊括三郡者——若有,那必然便是三吴首富檀棣。 这位叱咤商道的大富商,却为何认傅娘子是自家外甥女? 可从未听说过檀老板与唐夫人是为兄妹啊。 众人只顾着意外,王夫人却知道檀棣所送之物的关节所在。 她夫君王逍官拜丞相,贵极人臣,于世间诸事已无不足,唯独有一“石癖”,对奇形怪状的大石嗜爱如命,三吴山水最清奇,这位檀富豪便是夫君托付其寻石的相识之一。 如今王宅之内伫着的那几樽二丈以上的巍峨奇石,无不是檀棣帮着寻来的,夫君常常观之不足,爱不可胜,而今日他着人抬来的这些石头,每一樽都比家中所藏珍奇几倍,夫君若见,必不肯割舍。 再说那参,因近日家中老夫人气喘旧疾发作,医丞说,服用整根的老山参最好。王氏不缺买药的银钱,只是参市向来多诡,那参是生于高山还是低壑,是八十年参还是百年参,是野生山参还是人为掺伪,种种门道,分辨劳神。而三吴首富檀棣出手的人参,必是万无一失,因檀棣二字本身,便是一张铁打的招牌。 再说那件道袍——王氏一门信奉五斗米教,此为人尽皆之的事,故尔他家儿孙,名字里多半有一个象征道门的“之”字。 王家五郎王璨之,方才还放浪形骸,及见那袭张天师穿过的道袍,目光灼然一定。 他撑着凭阑 跃过桥亭,大袖洒洒不顾形象地跑到那道童跟前,心爱地以目光来回摩挲那件大宗师开光法袍。 而后他自振衣袖,颇觉自己身上这件形秽不堪,一口气跑回簪缨身边,璨笑揖手:“给女公子赔礼。我近日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坏了脑子,口出谑语,实也不该,请女公子见谅见谅见谅。” 看他能屈能伸的作派,乐游苑里陡然响起一片笑声。 这才是真真的为五斗米折腰吧! 王夫人终于回过神,往日家里溺爱五郎,此时亦觉无奈,一抚额头,对檀棣手下的老管事道:“吾爱缨娘子俊雅风神,请她过来玩乐一番,不当阁下大礼。不若借花献佛,转送阿缨,以全檀先生一片舐犊之情。” 那老者却道:“夫人不必客气,家主给小女君也带了礼,只是物重压得船舷吃水,行程慢了些,此时正在采石渡卸船。眼下这些,是献与贵人的,夫人万莫推辞。” 物资以船计,还压得船都沉下几分,那得是有多少! 好事者的目光在托石健奴、纤姿美婢、长须老者,王氏夫人、傅家娘子、太子殿下之间来回转圈,啧啧称奇。 被注视的簪缨,从方才起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檀棣是谁? 然她面色,端的高深莫测,下一刻,手指着那些醒目的山石,转向佘公公问:“皇后娘娘为我助兴之礼?” 语气天真无邪。 顾细婵在旁低头忍笑,憋得辛苦。 她上次见到的阿缨姊姊,还是见人腼腆,温柔纯良呢,必是这些日子跟着卫世叔学坏了! 佘信在宫中行走一向体面,此时的面色却与灰土无异。 他身后的几个小黄门手里,确实捧着几个小巧食盒,那几样御制的糕点与窑藏的果酿,往常皇后娘娘赏了谁,也算那人的体面了。 他再也想不到斜刺里会横插出一个檀棣来。 与他的大手笔相比,只要是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显阳宫带来的东西,实在太过寒酸…… 若说那姓檀的是商贾嘴脸,粗鄙作派,只知砸钱吧,人家送的还偏偏不是金银俗器。石头旧衣,意气风流,正投了这些清贵人的雅好。怨不得人家能成为三吴第一富豪呢…… 佘信打断心中的胡思乱想,事情到这一步,脸丢也丢了,他不能再把皇后娘娘的口谕丢了,不得不顶着一众视线,弯腰赔着笑向傅娘子传话: “皇后娘娘说了,心中甚为思念娘子,玉烛殿日日扫榻,等傅娘子何时玩乐够了,愿意回宫,中宫殷殷待归。” 簪缨回以微笑,“玉烛殿太小,怎么够住呢。” 佘信目光一亮,立即道:“傅娘子想住哪座宫殿,皇后娘娘慈爱大度,必是应允的。” 李景焕却有所警觉,上前一步,被太阳xue泛起的刺痛锥得一顿,慢了一步,便听簪缨淡淡然的声音响起: “我那日去西郊纱市游逛,瞧见一旁的蚕宫甚好,皇后娘娘若舍得,便将蚕宫给我罢。” “阿缨!”李景焕打断不及,目光隐忍地落在她脸上。 “你疯了吧……”崔馨看鬼一样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子。 西郊蚕宫,历来是皇后凤仪的象征,是一朝国母每年春日率六宫妃嫔去亲桑先蚕,拜黄帝元妃嫘祖的宫宇,就如太庙为天子象征,每年要率群臣去祭祀一般!崔馨气急败坏:“你怎么敢开口讨要的?!你这是不逊不敬!” 高亭之上,簪缨环顾一周,身姿笔挺,和方才的长须老者同声同气:“商门习气,不知高低体统。请佘公公务必将此言带到,你方说过,皇后娘娘向来慈爱大度,我知道的,我等回复。” 一语惊动四座。 佘信的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泼天之言!泼天之胆!这简 直是视显阳宫颜面如纸,随意踏在脚底践踏! 四下里,那喝酒的不喝了,下棋的不下了,看戏的不看了,议论的也失语了,都在心中惊骇:素日他们皆自称无视世俗名教,行迹放浪洒脱……这名小女娘、却竟是百倍千倍的疏狂! 疏狂只看外表吗?不啊。这名女娘,是怎么做到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天真的口吻说出最狠的话来,她难道不怕宫里降罪吗? 建康城,出新闻了…… 杨柳围幛外,不远的一处雅场,一个穿着素布衫的文吏以手搭长棚,遮在眉上远眺曲桥,摇头惊叹: “了不得、了不得,这宫里出来的,果真是了不得……” 他转头见身边的伙伴,久久凝视曲桥方向,又收回视线,撞了下对方肩膀。“哎,算了,莫看了,那般人物,不是咱们可以肖望的。今日原是你为了你阿母求药治病,才答应柳郎君来做他的捉刀手,眼下看啊,这宴只怕开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青衫郎瘦骨清削,浓墨入鬓的眉,刻在狭长娈丽的双目上,透出一股直袭人心的精气神。 然他的嘴唇干白皲裂,嘴角还挂着一片淤青,闻言不语,依旧直直地望着曲桥上。 这不是个成年的郎君,眉眼初破锋的新,还只能算作是少年。 他看的也不是那白衣女娘,而是她身后那名绿衣小婢。 数日前,便是此女,将一袋救命的治病钱塞到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