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他对此并不自知，也无人敢提醒他。 就连他最信任的鹰犬也有另一幅面孔。 就这么沉迷在权力编织的迷网之中，付出了半生，为此勾心斗角，为之兢兢业业，如今所得却全是一片虚无。 肖瑶甚至有点为肖策感到难过了，但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将往昔的那个趴在露台上的王子殿下重新召回。 那晚之后，肖策似乎单方面地认为两人开始为了对付姚文晏而结盟。 于是第二天肖瑶早上一起来，就在王室办公室的后台系统里接到了一个通知—— 本月起，她的王储津贴恢复原有额度。 肖瑶看着这条玄幻至极的通知，油然而生一种人生不太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当天在宫内走廊上遇到肖策时更为明显。 肖策陛下后面跟着一批恭恭敬敬的随行人员，而她后面跟着一堆过来汇报卡洛斯行程的政府官僚。 但便宜皇叔极好的掩饰了他微妙的嫉妒，在看到肖瑶时破天荒地，屈尊降贵地停留了片刻，同她十分别扭地寒暄了几句，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告诉她下面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都可以‘去找斳寒’。 跟在肖策身后的薄斳寒听到这句吩咐，满含深意地冲她笑了一下。 那一刻，肖瑶不止觉得薄主任活似个东厂督主，还感觉自己像是为了打倒熊，不小心跌进了个狼窝。 但最终纠结良久，肖瑶还是默认了跟皇叔之间这段短暂的盟约，硬着头皮去找薄斳寒签了免责令。 肖策得知此事后，还将她特意招来，一起用了顿晚餐。 席上陛下表示，如果好侄女你早点想通，便不会接下这桩外交差事了，不过如今这情形倒也不算太坏，你要能让那条鱼殿下（他指的是卡洛斯）换成跟杜铬合作，‘那条老狐狸’（肖策原话）一定会气死，他十分期待。 “去吧，去告诉那群鱼，王室绵延千年，首相四年一换，他们如果足够聪明，就知道该跟谁站在一边。” 这是肖策给她的交代。 但肖瑶不打算照办。 第88章 在卡洛斯进入肖瑶那架流线型的漂亮新座驾时, 不由得想到一些与此无关的事，十分细小无聊的事。 例如他大概是除她这位主人之外，第一个进入王储机甲的客人。 可能是近期行程太无聊了，又或许是对于她琢磨得太多了。 卡洛斯看过几次肖瑶的机甲训练直播, 现在已经很习惯于弹幕、评论、打赏这些花样。 他想要是换成了那些在弹幕里疯狂的希尔国民, 恐怕能碰一碰她的这架机甲, 大概就会激动到尖叫的。 卡洛斯自然不至于如此，但这种殊异的特权还是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比别人同她更亲近, 当然这是个错觉，因为她刚刚才冷落了自己一周, 且身边cp众多。 在搞清楚弹幕后，他接着搞清楚了很多微妙的东西, 比如cp可不像是她说的那种含义。 超级好的朋友？ 哪种朋友在人们的幻想中会如配偶般相处，海族最热烈的爱侣都未必有希尔人幻想的那么肆意, 海族总以为自己奔放自由, 而人类含蓄克制, 但这显然是一种偏见。 但看他们是如何幻想他们王储的配偶，这份胆大包天可比海族子民要奔放多了。 卡洛斯庆幸他的子民不至于自由到给他编排这种过于轻佻的浪漫幻想。 肖瑶启动了机甲, 从直播里看到这一过程和亲身坐在机甲中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卡洛斯看着视野中越离越远的海平面, 不像上次海底的机甲里那种慢吞吞的机械cao作, 他们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升空。 他以前从不知道，从空中看到大海原来是这样的, 这就是翱翔的海鸟习以为常的视野，这就是人类的科技所建造的奇迹。 脚下城市变得如她送给布兰科的那种模型，小得不可思议, 而他早已习惯的海水在空中观看时, 则呈现出一种陌生的层次分明、明度不同的蓝, 像由一片不同色泽的蓝宝石融化后凝结而成。 肖瑶正在熟练地设定导航路线，目标地点似乎在帝都之外，她眼睛还在盯着那军事级别的卫星地图，手下却从驾驶舱旁边抽出了三瓶水和一条崭新的雪白浴巾。 卡洛斯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然后就听她说：“来之前我问过一个生物学教授，他说你们离开水后会不太舒服，只要时间不是太长便不至于生病，但最好是能保持体表湿润。” 她想得很周到，身下适合人类的干燥座椅确实不太舒服，但卡洛斯没有照她的安排那样做。 肖瑶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理解了他无声的拒绝。 但她也没有把那几瓶水收回来。 “等会要是渴就喝点水吧，路程挺长的。”肖瑶挺包容地说，亲切如故，但不再像以往般客气中含着些许退缩。 卡洛斯感觉到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仿佛一周间长大了几岁，说不出这种转变到底是什么，是气质，是语气，还是眼神，或许都是。 她的情绪变得沉稳许多，或者说，像是承受力一度被扩张得太过了，等一切暂时恢复平稳后，便不再像过去般会为风吹草动而起伏。 就像是卡洛斯曾见过的一些人鱼幼崽，熬过了一场海里的暴风雨后，便觉得过去恼人的阴沉天气也不过是平常，卡洛斯自己在母后去世时的数月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路程确实挺长，如她所说。 目的地是远在郊区的一处冶炼厂，路上他们经过一条正在铺设的地海轨道。 从半空中望去，宛如一条细细的银链，串联起了陆地与海洋，并且正在不屈不挠地往深海蔓延。 肖瑶说那条是杜铬名下集团正在负责铺设的轨道，跟霍氏集团不同，他已经建成过三条这样的轨道了。 当这第四条铺设完毕后，就将连接起海洋那端的好几个深海采矿基地，最新型的磁列车将沿着它奔越过整个希尔，将珍稀矿产运输往各个城市。 这是一个国家项目。 陆地上经过这数百年，矿产大多已开采完毕，希尔不是第一个开始海中采矿的国家，但领海不算宽广，不过跟纳法索结盟后，这不会再是问题。 前提是，希尔能跟纳法索长久保持盟友关系。 肖瑶驾驶着机甲在深海采矿基地降落，落地时她看着卡洛斯那双淡蓝色的，冰一样质地的眼睛，颇感惭愧地像承认什么家庭丑闻一般，将真正的情况告知了他。 关于姚文晏和霍氏的一手遮天，以及他们工程质量的差强人意，并为此道歉。 不过，所幸一切还未开始动工，他完全可以要求换成与杜铬合作。 卡洛斯说：“所以你带我来看这些？” “在首相做出这种毫无信誉的丑事后，我想你大概不会再轻易相信片面之词，所以还是亲眼所见为好。” 她带他来的这个深海采矿基地由三个深入海底的主基座支撑，在其上延展开了各种采矿作业区，远看就像是一座悬空在海面上的钢铁城市。 肖瑶靠在椅座上，告诉卡洛斯，根据“新威尼斯计划”这个项目，在地海轨道通到这里后，它将再度扩大，以后或许会发展成一个繁荣的海上城市。 卡洛斯的神情中带有一种微妙的敬畏，每次他被人类的科技所震撼，都会露出这种表情，这叫肖瑶愉快起来，忍不住开始谈起自己来。 “我之前在做仿生机甲的小实验，大概是成果不错，导师问我以后要不要加入他的‘机动都市’研究小组，将之作为毕业项目来干。” 帝大跟别的大学不同，它不会花费4年教会你一门基础学科，它要求你运用多个基础学科，在4年里完成你的毕业项目，完成之时，即毕业之时。 回帝都的路上，肖瑶谈起两国可能会有的未来。 地海轨道铺设完毕以后，工业会带动商业，商业将带来繁荣，纳法索那富饶却空旷的国土中也会建立起一个个城镇。 人类不止会在港口通商，也会前往这些海上都市，只要那里有足够的生意，商人们就会去。 当两国开始贸易，为了将产品卖给人鱼，厂家们将会设计出许多适合人鱼使用的产品……然后会有人类移民到纳法索，也会有海族移民到希尔。 也许会有人鱼选择腓力的道路，接受那种下肢重塑手术，也许会有人类接受‘人鱼的馈赠’前往海底生活。 这些前景既遥远又让人感觉近在咫尺，仿佛那在几年之间就会得到实现。 卡洛斯看着身边的希尔王储，想起初次在海底见面时那个羞怯退后的人类殿下，想起不久之前在自己身边熟睡却依旧克制的人类女孩，而现在这个人类公主正毫无戒备地跟他谈起这些她心底最深处的理想。 第一次，他像是看到了那些客气、礼貌被剥离后，她的本来面目。 让他想起那种在母后身上所感受到的气质。 可这本不应该，母后是那种他所见过最强大的女王。 她跟父亲一样经历了虫族之战，回来后用半生编撰了一本《纳法索宪章》，还想像人类国家一般建立起学院……就如一句古话所说，国王擅长战争与权谋，而女王擅长守护与建造。 卡洛斯就这么看着肖瑶，她说了很多很多，在回程的路上几乎没有停歇过，以至于送他回深海生物基地时，她口干舌燥，卡洛斯不得不把手中剩下的一瓶水还给了她。 她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水时，他突然打破了这片沉寂。 “你想让希尔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可以一起实现它。” 肖瑶理所当然地给呛住了。 她狼狈无比地抬起头，却正撞上卡洛斯专注诚恳的目光。 那张向来冷冰冰的俊美脸庞上有一种无声的邀请。 像是在说，你总得选一个联姻对象。 而我会是你最忠诚的伴侣，最强大的盟友。 这种邀请他曾明白地提出过一次。 这次提起得更为隐晦，但肖瑶还是秒懂了。 而再听到这种请求，她发现自己不再能像以往般思考问题了。 她肩上有着一份不可推却、也不可转移责任，这是过去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它带来压力，也带来一股巨大无匹的意志力，叫人想将自己短暂的一生投诸于某个比自己更伟大，更持续，更永恒的事业。 而要完成这份事业，走完这段旅程，她需要一个强大的搭档，一个人的力量跑不到尽头，她需要一个互相扶持的人。 肖瑶在这种时候，突然再一次地想到了肖靖和叶鸾。 他们是为了彼此的爱情而一起献身于国家？还是因为这种献身精神，让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传奇般的爱情？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肖瑶最后也没有直面回答他的这个邀请。 她叫他再考虑考虑，可以试试看，但最好还是过段时间后再做决定，因为：“我未必能坐到那个位置。” 她跟姚文晏，谁死谁活还不确定。 可是送他回基地时，两人之间还是有了一种新的氛围。 偶尔对视时，彼此目光中会流露出一种心知肚明，却不必多言的亲密感。 不像普通恋人之间的爱情那么神秘，但比普通恋人间的爱情更加确定。 山河为媒，江海为聘，他们终将坐到那个位置，并肩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