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归来的摩拉尔
远一些。 泰尔斯淡然目送刑罚骑士的斧刃,连同昏暗的走廊一齐消失在眼前。 他又在缓缓上升了。 就像失去了重力。 但这一次,王子在不明时间的虚空里勉强保持着理智。 他竭力回想着锚点,按照教诲,谨守自我。 我只需要远一些。 不需要……叩门。 尽力保持着冷静的他心中念道。 他的意识里闪过无数场景,废屋里的残垣断壁,落日酒吧的简陋后厨,群星之厅的壮阔露台,桦树林里的雪花纷飞,英灵宫里的座座炉火…… 离开白骨之牢,甚至离开刃牙营地,离萨克埃尔越远越好。 再远一些! 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阵奇异的灼烧感就从背后涌来! 如同有人在他的背上点了一把火! 泰尔斯脸色一变。 不对。 那一刻,他瞬间从“失控”中脱出! 犹如美梦惊醒。 万事淡然的态度消失不见,讶异的情绪弥漫上大脑。 不…… 零点几秒里,烧灼感越来越强烈。 它从背部蔓延到全身,再慢慢演化为撕裂感和切割感。 那一秒里,泰尔斯忍不住扭曲了脸庞,痛呼出声! 这种久违却熟悉的感觉…… 难道是…… 糟糕。 他想起了什么,内心一凉。 尚在烧灼和撕裂中煎熬的泰尔斯只觉得周身一重,下一秒,他就狠狠撞到了地面! “砰!” 闷响中,泰尔斯顾不上生疼的膝盖和额头,发疯也似地翻过身来,吃力甩开身上的背囊! 该死,该死! 就好像那是一块烧红的木炭。 “该死!” 玛丽娜恼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刚刚与地面亲密接触:“发生什么了!” “哇啊啊斧头——嗷!” 黑暗中,快绳惊慌失措的呼喊从身侧传来。 “诶?” 一阵呼哧声响,听上去似乎是快绳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里是……狱河吗?” 泰尔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感受着背上的烧灼感慢慢消失。 但另一种感觉蔓延上神经。 疼痛。 星辰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咬牙道: “对,这里,正是,狱河……而我是,你的,摆渡人……” 他摸了摸地面的手感,心中暗叹。 所以…… 他们还没脱离危险。 “泰尔斯!” 快绳听见他的声音,油然一喜,随即越发疑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看不……” 惶恐中,只听一声轻轻的擦响,一束突兀的火光从眼前出现,让快绳下意识地挡住眼睛。 黑暗中,玛丽娜点燃一支小小的火把,咒骂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该死!” “我们到底在……” 但她的话没有继续下去。 口鼻里的异味和周围的环境,让她辨认出了他们的位置。 红衣女剑士舒缓着被刑罚骑士扼过的脖子,皱眉: “我们……还在白骨之牢?” 泰尔斯没有回话,他此刻脸色发白,微微颤抖。 恢复了视野的快绳轻轻放下手,迷茫地看了一眼举着火把脸色怔然的玛丽娜,然后转向身侧那个趴在地上喘气的少年,面色一沉。 “刚刚发生什么了?” 他褪去迷茫,把状态明显不佳的泰尔斯从地上扶起来,让后者靠上墙壁: “那个大叔呢?还有,还有你那个戴面具的朋友?” 泰尔斯用力喘息,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挤出一句话: “这是炼金之塔的‘小小魔法’,你们不妨理解为白骨之牢的里的机关,可以把你们转移到不同的地方……” 玛丽娜微微一惊。 泰尔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但快绳的表情没有了一贯的戏谑,菜鸟雇佣兵此刻蹲在泰尔斯面前,静静地看着后者。 他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小小魔法?” 快绳的样子,不禁让泰尔斯想起对方真正的身份。 “对,所以,我就是利用了一下……啊!” 泰尔斯再也说不下去了,越发剧烈的疼痛从胸口处袭来,让他冷汗直流,嘴唇哆嗦。 糟糕。 虽然缺少其他魔能师同类的参照,但无论是六年前国王大道上的马车刺杀,断龙要塞下的魔能枪袭击,还是龙霄城里面对吉萨的意外叩门,抑或艾希达临别时的警告,这些经历都让泰尔斯学到了一个道理: 面对危机,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诉诸神秘的魔能。 “失控”状态对于身体的负担和破坏非但不容小觑,还会随着魔能涉及的量级提升而渐次增大,一旦到了“叩门”的程度,随之而来的代价甚至是致命的。 所以泰尔斯很感激托罗斯。 这位他所遇到过的最神秘,也是对自己最好的魔能师。 多亏他的慷慨相助,耐心教诲,自己才成功找到“锚点”,得以在“失控”中保持理智(也许过于理智了),摆脱了过去那种魔能不发则已,一发则不可收拾,势必叩门的危险困境。 可即使泰尔斯成功避免了叩门,免于以往使用魔能的那种撕心裂肺与痛彻心扉,“失控”的代价依旧不容小觑。 按照刚刚对敌钎子的经验,他停留在神奇的“失控”状态最多不超过几分钟,就会被突然而来的剧痛唤醒,中断他的奇异能力。 但泰尔斯知道,方才在萨克埃尔的斧子下逃生时,打断他的不是魔能的后遗剧痛。 而是…… 泰尔斯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望着另一边:玛丽娜还给他的背囊静静地躺在地上,露出一截小小的弩臂。 时光弩。 传奇反魔武装。 该死。 他们还在白骨之牢里,没能逃出去的原因……找到了。 看来,下次他绝不能在手上有这玩意儿的时候进入“失控”…… 想到这里,泰尔斯又是一阵抽痛,表情扭曲。 “你看上去……很糟?” 玛丽娜注意到王子不同寻常的痛苦,狐疑地举着火把走来。 “被那个疯子伤到了?” 不。 只是强行使用魔能的后遗症,以及那把弩的排斥。 泰尔斯抹了一把汗,颤抖着强迫自己弯起嘴角: “是的。” “他下手很重。” 快绳依旧一言不发。 玛丽娜则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把银刃长剑。 “这是瑞奇的剑。” 玛丽娜的眉头在火光下慢慢锁起。 泰尔斯的心再次揪紧。 玛丽娜定定地望着他,目光越来越冷: “我看到那个疯子脸上的烙印了,跟塞米尔一样——瑞奇他们怎么了?” 泰尔斯抿紧嘴唇,承受着疼痛的同时,还要应付眼前的人,这实在让他心力交瘁,只觉得头都要大了。 他能怎么说? 抱歉,你们的老大,被我的朋友在脑袋上打了个洞? “他……”他嘶声道。 就在此时,快绳却惊叫出声! “不对!” 菜鸟雇佣兵瞪大眼睛,看着玛丽娜,指向墙壁上的泰尔斯,惊恐道: “他在……你的鼻子在流血!” 泰尔斯下意识地摸上鼻子,果不其然,入手一片湿润。 糟糕。 又是这样。 他一阵眩晕,靠着墙面,颤抖着滑坐到地上。 玛丽娜皱起眉头。 快绳大惊失色地上前两步,扶住泰尔斯。 “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啊,”王子有气无力地笑道: “哈,璨星王室嘛,或多或少有些与众不同。” 璨星王室。 玛丽娜听见这个词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不,我们得做点什么,他看上去不太妙。” 快绳一脸忧心忡忡,他转向玛丽娜: “这位女士?麻烦你照着这边一点,我去找找他的行李……” 玛丽娜眼神复杂地看着泰尔斯,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举着火把走上前来。 “姓璨星的王子。” 看着脸色痛苦的泰尔斯,玛丽娜轻声道: “刚刚,你救了我一命。” “为什么?” 泰尔斯竭力扯了扯嘴角,冷汗淋漓地挤出几句调侃的话: “也许,也许因为我不喜欢杀人?也许,还因为你是个女人,还很漂亮?所以按照骑士小说,我注定要脚下一软……” 然后把你收进我的后宫。 泰尔斯的心口又是一痛,刺得他再度缩紧五官,把这句嫌命长的笑话咬断在嘴里。 但玛丽娜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这个之前暴脾气的姑娘也没有生气。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们有仇——无论是血色之年的过往,还是酒馆里的过节。” 泰尔斯冷哼一声,被疼痛折磨的他没多管自己的语气: “所以我就必须杀了你?或者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你被杀?” 玛丽娜顿了一下,脸色挣扎。 “但你父亲会的。” 红衣女剑士犹豫着道:“就像十八年前,他下令吊死我的家人一样。” 这下轮到泰尔斯无言了。 但下一刻,玛丽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抬头,眼神灼灼地望着王子。 “塞伯·诺福克,”这姑娘轻声道: “他是我的叔叔,也是星辉军团的一员,是已故星湖公爵约翰的亲卫——以及谋杀他的人。” 泰尔斯顿时一愣。 塞伯·诺福克。 还有星湖公爵。 什么意思? 泰尔斯怔怔地盯着她,注意力分散之下,身体里的疼痛似乎不再那么难忍。 “你……” “听着,”玛丽娜盯着他,眼神急切,像是盯着救命的稻草: “如果你回到永星城,泰尔斯王子,如果你真的跟你的混蛋父亲不一样,如果你真的在意无辜者的鲜血……” “就请你把这件事追查下去,找出真相。” 玛丽娜的眼眶慢慢泛红,惊得泰尔斯手足无措: “找到血色之年里,约翰公爵在索达拉城遇刺的真相。” 约翰公爵…… 泰尔斯皱起眉。 “我父亲,兰扎尔·诺福克,诺福克荣誉伯爵的继承人。” “直到上绞架之前,他一直在暗中为王国秘科服务,”玛丽娜咬牙颤声道: “艾迪王遇刺的第三天,也是约翰公爵遇刺的前夕,父亲私下放飞了一只信鸦。” “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线索。” 泰尔斯微微一颤。 王国秘科。 艾迪王遇刺的第三天…… 也就是说…… “我流浪多年,势单力孤,只能抓紧一切力量,用尽一切手段,却什么都查不到,什么都做不了,”玛丽娜嘴唇颤抖,胸膛起伏,似乎强压着情绪: “但你是王子,是未来的国王,你能做的一定比我更多。” “求你了。” 最后的一个词,玛丽娜几乎是红着眼睛,从牙齿里咬出来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斗争和挣扎。 就在此时,快绳的声音从行李处传来: “我找到什么了,泰尔斯,你也许会需要这个……” 又是一阵疼痛,泰尔斯紧闭双目,竭力摆手: “我没事,老毛病了,只需要休息一……” 下一秒。 “砰!” 一道闷响突兀而来,让泰尔斯下意识地睁眼! “当啷。” 火光颤动,跟长剑一同摔落地面。 玛丽娜失去意识,软倒在地上。 她的身侧,快绳面目严肃地收回击晕她的手掌。 泰尔斯愣住了。 那一刻,火把从地面上照来,显得快绳的脸色如此森冷而深邃。 “快绳,你……” 快绳没有作答,他只是默默俯身,拽起昏迷的玛丽娜。 “撑得住吗?” 快绳淡淡地道,把玛丽娜拖到一边:“还是说你下一秒就要死了?”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为什么——”王子的问句只说了一半。 他看见了快绳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特殊的黑色十字臂弩。 上弦备箭,其势欲发。 “你问为什么?” 快绳一手捡起火把,冷冷地走上前来。 “所以你要跟我说实话了吗?” “泰尔斯·璨星?” 泰尔斯咬住了牙齿。 实话…… 只见快绳孤身举着火把,晃了晃手上的弓弩,冷冷地看着他: “你的那种能力,到底是什么?”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觉得身躯僵硬,舌头沉重。 恍惚间,连失控的后遗症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肃穆的快绳。 快绳也默默地回望他。 半晌后,泰尔斯在火光下叹出一口气。 他撇过头,在双重压力——身体的疼痛和同伴的逼视——下艰难地道: “我说了,这算是种罕见的魔法,星辰王国在把这里据为己有之后……” 快绳冷笑了一声。 “魔法?” “魔法个屁,据我所知,没有魔法能把我们从一个地方突然瞬移到另一个地方——六百年前都不行。” 他的冰冷反问,把泰尔斯剩下的话堵在嘴里。 “听着,泰尔斯。” 快绳死死瞪住他: “我年轻时也许荒唐,但我好歹也是受领主家族的教育长大的,而我还比你大了十几岁,也许更多……” “特别是成为继承人之后,我学到了更多不同寻常的知识。” 快绳轻轻地蹲下来,眼里的神色无比认真。 火光逼近,炙热的火把烤得泰尔斯有些难受。 可他的内心却一片冰冷。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快绳云淡风轻地道。 仿佛这只是一次家常对话。 但只有泰尔斯知道,此时此刻,快绳身上散发的气势是如此冷漠,语气是如此凌厉,眼神是如此可怕。 “我还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间就从一个弱质少年,变成了冷面杀手。” “我甚至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这么痛苦的原因。” 那一刻,泰尔斯仿佛不再认识眼前的人。 仿佛这个乐观豁达、小有幽默的雇佣兵快绳,已经变回那个悲悯果决,抛下一切的敌国王子。 归来的摩拉尔·沃尔顿。 “六百多年前,终结之战里有一位无比可怕的灾祸,只要有它在的战场,我们的先辈们必然屡战屡败,毫无希望。” “因为那个灾祸能够预见未来,通晓未知。” 摩拉尔冷笑一声: “从第二天的天气,到太阳升起的角度,再到敌人的一举一动,世界的未来,尽皆在它掌握之中。” 预知未来。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魔能师里,有这样一个存在? 摩拉尔摇头道: “你要怎么打败一个把所有未来和可能,全部掌握在手里的不死怪物?” 那个瞬间,泰尔斯的呼吸凝滞住了。 “直到这把武器的诞生。” 摩拉尔打量着手上的漆黑臂弩,眼中情绪不明: “它的使用者是个北地人,战后,他向埃克斯特,向耐卡茹王效忠。” “于是多年后,这把臂弩辗转来到努恩一世的手中,被他作为‘耐卡茹誓约’的见证,赠送给十大领地里最偏远,最艰苦的祈远城——尽管我刚刚才辨认出来,这把龙枪家族典籍里最特殊的传奇反魔武装。” “时光之弩。” 下一秒,摩拉尔冷冷地站起身来。 他握住扳机,抬起微颤的手臂,把弩箭对准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脸色铁青,只是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 “你是个魔能师,泰尔斯。” 摩拉尔目光闪烁,寒声咬字: “一个灾祸。” “就像六百年前,毁掉一切的灾祸。” 泰尔斯轻轻地闭上眼睛。 终于。 这一天,还是来了。 “就像六年前,”摩拉尔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那个毁掉龙霄城,害死我父亲的……” “灾祸。”